第 7 章

    梅雨已霁,暑风和,但是日夜中,还是下了一场滂沱的雨,雨势如刀刃劈头盖脸砍下来,在地上汇成一股黄浊的激流向低洼处扑去。

    忽见一灰驴迎着风雨奋勇奔逃,四蹄生风,蹄声如鼓,行至护林道,昏暗的月色映衬下,依稀可见一袭长发,一只发簪,还有半张被雨水冲刷干净的脸。

    那驴儿立刻停下,双蹄猛刨土丘,借着雨势助力,约莫半炷香工夫,终于显露出土丘底下之人:正是陆青蘅。

    “哼啊!”那驴儿长叫一声,弯下前蹄,用头拱起陆青蘅肩膀,试图唤醒她,无果。眼看着天色越来越暗,雨也越来越大,那驴儿急得团团转,只得整个卧倒,将大半个身体贴近泥泞的地面,张开嘴,咬住陆青蘅腰带,使出十成的力一甩,然后迅速起身,接住下坠的她。

    随着腹部重重地摔在驴背上,陆青蘅吃痛闷哼了一声,迷迷糊糊睁开了眼,但浑身绵软无力,视线也模糊,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那驴儿又抖擞了两下,甩了甩身上的泥点子,也将陆青蘅颠到一个舒服的位置,蹬直蹄子,颤颤巍巍往云阙城走去。

    -

    陆青蘅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正午。

    迷迷糊糊、昏昏沉沉中,惊叫一声“云桓”!睁开了双眼。

    她此时此刻正在自己房中,躺在师三娘替她擦捡过的竹簟上,案头还放着一碗清爽温热的白粥,配上一碟小菜。

    四下看看,哪儿有云桓的踪迹呢?

    陆青蘅急匆匆穿上衣服,下床就往外面走。

    济芳堂已经开门,排队取药的人大排长龙,师三娘去了杂货铺照看,陆易也不在家,但伙计长生今日上工,正在磨药:只见他抓了一把白芷放入石磨孔中,用力推动磨柄,随着石磨转动,药材被碾碎成粉末,落入底下承接的盘子中。

    陆青蘅走近,看见一袋子的药材有些纳闷,“这么多白芷?”

    长生点点头,“交节气呢,近日头疼牙疼鼻渊伤寒的人很多,白芷有些供不应求了。”

    “你见着陆易了么?”

    长生的表情变得古怪起来,“他早上牵着一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反正去集市了。”

    -

    正值早市,隔老远就听见吆喝声“卖烧饼喽”、“热腾腾的包子”、“现下锅的小馄饨”……热热闹闹的。

    陆青蘅从西口进入,磨刀的铺子和卖鱼的铺子业已开摊,扑鼻而来一股腥臭味,水盆里的鱼徒劳地摆动着身体,地面上都是被刮下的鱼鳞,带着零星的血渍,陆青蘅提起裙摆,踮起脚尖,小心翼翼的。十步之外,就是菜摊,蔬菜水果,小菜根部还带着一点点泥土,水灵灵的,别提有多新鲜。

    陆青蘅见着人就要问一句,“见没见着陆易?”乡里乡亲的,大家都互相认识,更别提是市集里十之七八的女眷,都去找陆青蘅看过大大小小的毛病,但不知为何,今日众人都支支吾吾的,好像有难言之隐似的,“陆大夫,你往前再去寻寻吧,寻到就知道了。”

    众人讳莫如深的样子让陆青蘅又好奇又心焦,脚步不由得更快起来。

    一路上经过肉摊、卖活鸡活鸭的、排着队要新鲜豆腐的……水芹的香味窜进她的鼻子里,一路攀着她,直至走到粮油铺子,陆易正坐在那驴儿上,一个道士模样的年轻人站在他对面,粮油店的老板双手一揣,倚在门口看热闹。

    “怎么回事?”陆青蘅凑上前问。

    那道士指着那驴,说了个封神演义中的故事:“比干被挖心之后未立即死,纵马奔出城外,偶遇一卖菜老妪,卖的是‘无心菜’,比干问她,‘人若无心,如何?’老妪答道‘人若无心,当死’,比干闻言,鲜血奔涌而亡。”

    陆易和陆青蘅对视一眼,都没明白这个道士想说什么。

    “说破则万法皆空,”道士指着那驴接着道,“此非驴,乃人,此乃障眼法,你对着他喊出他的名字,此法可破。”

    陆易奇怪,“你说这驴是人就是人啊?我还说你是驴呢,你是吗?”

    “不信可问问这早市众人,他们眼中才是真章。”

    陆易和陆青蘅当即把目光投向一旁的粮油店老板,老板点了点头,而其他摊贩也都注意此处的情形,附和道,“这确实是个人。”

    陆易急忙从驴背上下来,陆青蘅则心事重重:不对啊,我之前在福来客栈的时候喊过云桓的名字,他也没变回来啊……哦对,这不是他本来的名字。

    陆青蘅凑到那驴的耳边,轻轻说了两个字,下一秒,那浑身的灰色鬃毛褪去,露出一袭青色长衫,沾满了泥点子,云桓正弓着腰,四只驴腿也变做四肢,双手双脚都撑在地上。

    “云桓!”陆青蘅大喊一声,连忙上去扶住他。

    头发乱糟糟的遮住他大半张脸,陆青蘅伸手抓了抓,把头发弄得更乱了。

    这障眼法实在是太绝望了,将一个正常人囚禁在畜生的皮囊里,局外人看得离奇,局中人则不得解脱。

    陆青蘅看着云桓的双手,已经磨破红肿,森然见骨,不由得有些心疼,“我带你回济芳堂包扎一下。”

    “姑娘留步,”那道士叫住他,“这障眼法极为狠毒,必有山精鬼怪作祟,姑娘可否告知你二人近日去了何处,我去一探究竟。”

    “这件事说来话长,道长如果有时间不如跟我回济芳堂我慢慢说与你听,在这山精野怪自然是凶险非常,不能让道长独自去冒险,我们商量一下方法,多叫些人手一道,壮壮胆子可好?”

    陆青蘅说得在情在理,于是他们一行四人,就在菜场诸人众目睽睽之下,离开了。

    -

    那道长叫云鹤散人,在听松庵修行,年纪虽轻,但道行很是高深。

    陆青蘅留他吃了晚饭,约好明日一道去那福来客栈看看情况。

    趁着众人洗漱完各自回房间休息,陆青蘅偷偷摸摸出来,敲了敲云桓的房门。

    “门没关。”

    陆青蘅蹑手蹑脚推开房门,只见云桓已经和衣躺下,闭着眼睛,两只手被包扎得跟个粽子一样,放在胸口。

    陆青蘅撇撇嘴,“你怎么睡觉连门都不关?”

    云桓仍然闭着眼睛,“我猜你今日一定会来找我的,门闩闩上,再打开,再闩上,白白浪费力气。”

    “你可真够懒的。”

    陆青蘅坐下,倒了杯水——仍然是藿香水,清凉爽口。

    一杯水下了肚,她点名自己的来意,“昨日是你救的我?你如何从福来客栈逃脱的?”

    “气散了。”

    “气?”

    “我被困在那里,无法冲破栅栏逃脱,是因为有股气萦绕,把我缠住,只能在那方寸之地打转,但昨日不知怎的,那股气散了。”

    “那其他人也都逃了?”

    “都死了,包括贺州的那个,就是孩子要来云阙城落籍的,他的妻子正是后厨的厨娘荷花,在你兄长来的那日被荷花剁成块了。”

    陆青蘅鸡皮疙瘩起来了,“为何偏偏放过你?”

    “那柳三娘来找过我,说知道了我们那日是演的一出戏,让我……咳,”云桓清了清嗓子,“让我以后对你好点。”

    陆青蘅没有注意到他神色有些不自然,好奇极了,接着问,“那你那日写下的‘十’和‘二’是指睿王萧延和柳二姐吗?”

    云桓点点头,“那曲子的词我一听就是萧延,他从来就喜欢拼凑名家好句成自己的,那一首前几句分别拼凑了纳兰性德、高濂、王安石的《雨霖铃》,也就最后一句兴许是他自己写的,没什么质量。”

    “这样吗?”陆青蘅挠挠头,“我也没听出来……”

    “他也算机灵,没拼柳永的那首,不然寒蝉凄切一出来,大家也都知道他的为人了,也不至于把柳二姐骗得痴心如斯。”

    “念去去,千里烟波,雾霭沉沉楚天阔。”陆青蘅也沉吟了一句,又想起什么,问他,“那你从前也写些诗文词句吗?”

    云桓侧过身子,手腕撑着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偶尔写些抒怀,也写得一般,这世上文采斐然者众,不少我一个,可总有人前仆后继到我面前,我只要会品评鉴赏佳作即可。”

    是啊,那些才华横溢者,前仆后继到达官显贵们面前,为前程或其他,写些歌功颂德、须溜拍马的文字,而那些权贵呢……

    陆青蘅想起来萧延,“对了,我找到萧延了,他如今藏在财神庙中,靠替人挨打为生,你救我的那天我在护林道碰见了柳二姐,她说她承明初年死在泥石流中,现在一会是人形,一会作骷髅状,内里填充着泥土,一副鬼魅的模样。”

    云桓脸色变了,他从床上“腾”的一下站起来,“你可有告诉柳二姐萧延在何处?”

    陆青蘅脸色也不好看起来,“说了,我说我才在财神庙见过他……但是萧延时常也在县衙门口揽活,不一定还在总在那处……”

    “我们去财神庙看看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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