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陆青蘅从家中找出一个面具给云桓戴。
那面具以精铜淬炼,上头刻着夔龙纹,那夔龙纹攀咬过云桓的眉弓、鼻梁,最终在鼻翼止住,而下方裸露的唇饱满却有些苍白,看得陆青蘅有些愣神。
云桓照着镜子,不由得有些失笑,“这怎么和靖北将军萧霈的寒铁面具这么像?”
“其实也不太一样,”陆青蘅站在他旁边,解释道:“那是用千年寒铁锻造的,又用天山雪水淬过,我只是觉得那面具看起来好看,当做手工似地自己做了面好玩罢了……”
云桓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髻,“做得很好看,但是我不能戴,还有没有旁的了?”
陆青蘅有些面露难色,“倒是还有一个。”一边说一边从背后掏出一个钟馗面具。
她小时候听茶楼先生讲故事,特别喜欢钟馗捉鬼,是以缠着陆易给她买了一个,黑面红须,看着颇为可怖。
云桓接过来戴上试了试,面具上头的油彩因为时日久远而有些褪色,但钟馗看着还是凶神恶煞,“挺好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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财神庙。
夜里大门紧闭着,夜风搅动香炉中的香灰,弥散在空气中,庙檐的琉璃鸱吻张大嘴,在月色映衬下显得精美又极具震慑力。
再过半个时辰,小沙弥们就要起来做早课了,是以他们必须抓紧时间。
轻车熟路地翻墙跃入庙门,陆青蘅带着云桓来到鼓楼底下。
只见一个极瘦长的人影蜷缩着在草丛中,背对着他们,衣衫褴褛,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伤痕,看得云桓有些震惊。
这萧延好歹也曾是皇室中人,就算被贬为庶人了,如何能将日子过成这样?!
陆青蘅松了一口气,“还好这柳二姐没有来找他算账,不然我真是罪过一桩。”
“不,她来过了。”云鹤散人飘飘然落在他们身后。
“你!你!你怎么在此处?!”陆青蘅目瞪口呆。
“我打坐静息时听到有动静,便出去瞧瞧,看你们鬼鬼祟祟的,便跟过来看看。”
“云鹤散人,你说她来过了是何意?”
“这天地间有一种枉死的魂灵,执念不消,神魂不散叫做曶,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夹缝中,我在此处嗅到了曶的味道,我想她就是你们口中的柳二姐。”
“她来过了,为何又走了呢?我以为她会恨这麻秆的。”陆青蘅刻意隐去了麻秆的真实名讳。
“曶的味道已经很淡了,想来已经走了很久,也是,我们看着眼前这人都觉得唏嘘,更何况是旧相识呢。”
陆青蘅问云桓,“你说我们要不要把这麻秆转移一下地方,万一过些日子柳二姐还是想不开要回来害他呢?”
云桓还没回答,云鹤散人先打断她,“不用转移,青蘅小友我刚不是说曶已经走了很久吗?她执念已经消散了,再也不存在于这天地间了。”
“不许叫她青蘅。”
“啊?”云鹤散人显然没想到这茬,有些悻悻,“这不是显得亲切嘛,不叫青蘅叫什么?咱们俩都姓云也算是个本家,要不是我你也不能从驴变回来,能不能对我客气一点?还有你这面具,是钟馗吧?这也做得太夸张了……”
云鹤散人被云桓这么一“凶”,好像忽然释放出属于年轻人的本性,喋喋不休起来,完全没了之前装老成的样子。
“叫她陆姑娘。”云桓一边说一边蹲下身,在萧延身下塞了几块碎银子,“天快亮了,若是不困我们不如直接动身去福来客栈,也节省些时间。”
“那敢情好!”云鹤散人一口答应下来。
三人施展轻功,很快离开了财神庙,谁都没有注意到蜷缩着的萧延一把把身下的碎银子摸进口袋,眼角流下一滴说不清道不明的泪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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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抵达福来客栈时天已微亮,晨光映衬下,一片废墟更显得触目惊心。
陆青蘅走到大门散落的房梁近旁,飞扬的尘土呛得她捂住了鼻子,不远处是厨房坍塌的灶台,一口大锅碎了一半,露出里面的碎尸块,苍蝇在上方盘旋。
乱石堆积,荒无人烟,一派萧条冷清的样子。
“往后退,抬头看!”云鹤散人大喊。
只见空中忽然升起一个海市蜃楼般的繁华幻境——当世名家王介甫手书的“福来客栈”四个字,刻在上好的黄杨木上,高高悬挂在大门上方,门窗雕镂着精美花纹,一派金碧辉煌的样子,亭台楼阁,往来皆是锦衣华服的贵客,觥筹交错、玉盘珍馐、笑语盈盈……
客栈的阁楼,则是另一般景象。
一个身穿灰色长衫的书生正坐在桌前写着什么。那书生衣着朴素,袖口、领口、肘部皆被洗得发白,起了毛边,可那桌子竟是金丝楠木制成的,随着光线变化,金丝浮动,摇曳出别样的流金溢彩,那素朴的书生身在其中,倒像一滴氤氲开的墨渍,显得格格不入了。
陆青蘅有些惊讶,“金丝楠木不是皇家御用的吗?为何这客栈中也有?”
云桓摇摇头,“不,这是黄花梨,兴许刷了些金粉或是其他,你看那桌子侧面有鬼面纹,正是黄花梨特性,其在光线下也同样有流动的光泽感。”
打个岔的功夫,那幻境中多出来一个人:一袭大红榴花齐胸袄裙,额间一抹红色花钿妖冶。
“是柳三娘!”陆青蘅轻呼出声。
此时她的脸上还没有那一道疤。
陆青蘅想要看清楚那书生的长相,可他总也不抬起头,即使柳三娘在一旁磨着墨,也没有抬过头,两人更是无言,只是幻境拉近,陆青蘅看清楚了书生正在写的那首词:相思红豆,颗颗皆前诺,泣泪相许。谩留与,曲中人远,江云早做秋凉。
原来柳三娘唱的那首曲子最后两句是这书生写的!
那幻境突然一闪,从金碧辉煌的福来客栈陡然变成悬崖峭壁,那书生模样的人作了劲衣装扮,与柳三娘缠斗起来。
那柳三娘生得弱质纤纤、弱柳扶风的样子,动起手来却是力大如牛,随手就把悬崖边的一棵孤松连根拔起来向书生砸去,颇有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架势,那书生举起剑抵住那株孤松,看起来想将它劈成两半,但力气不够大堪堪只能抵住攻击。
柳三娘则十足的牛劲,五指拢起,一招黑虎掏心就往书生心口挖去,却在即将靠近的瞬间变作拳头狠狠砸向书生的脖子,那书生被打得说不出话来,清了好几下嗓子,柳三娘一个连招,好几拳依次邦邦打在书生的几处命门,他一下瘫软在地,连剑都握不住,掉在地上。
“三娘,对不起,我不该偷你的百宝箱,我没办法了,但赌场的人说我再还不上钱就要剁了我的手脚,我害怕三娘,我害怕,”那书生瑟瑟发抖起来,眼泪几乎都要掉下来,“我错了三娘,我真的错了,你放过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唉,”柳三娘轻轻叹了口气,到底还是有些心软了,走上前弯下腰要扶他起来,却不想,那书生忽然变了脸色,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举起那柄剑狠狠在柳三娘脸上划了一道。
“你!”柳三娘眼前汨汨冒出血珠,她有些不可置信,但那书生却乘胜追击,趁着柳三娘躬身使不出来力,狠狠一击将她推落悬崖之下。
那悬崖百丈深,柳三娘只来得及喊了一声“郎君你如此负我!”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幻境散去,陆青蘅、云桓、云鹤散人面面相觑。
陆青蘅感叹,“如此这般,柳三娘要杀尽天下负心薄幸之人,也是情有可原了。”
云桓则询问起云鹤散人起来,“这柳三娘可也是曶?”
云鹤散人闻言狠狠吸了吸鼻子,然后摇头,“有曶的味道,但是是柳二姐的,没有其他曶的味道,不过这世间还有一种生物,在极度伤心,心碎欲裂的情况下,会跳过死亡这一步骤,变成殢,殢是大凶之物,有人的躯壳,没有魂魄,只有怨气,滞留人间。”
云桓接着问:“柳三娘的记忆中除了她自己的还有柳二姐的,有没有可能她们两合二为一?”
“很有可能,这曶寄居在殢的壳子里,也是常有的,兴许还有不止一只曶,这样的情况很有可能加深怨念,但也有可能当所有的记忆混杂,本体殢会忘记自己在恨什么。”
“我觉得是后者,”陆青蘅说,“她把自己最悲伤的记忆留在这里,跟福来客栈一起毁掉了。”
云桓:“不管是什么原因,我们要尽快找到她,已经有五个负心汉死在她手里了,我们要制止这一切,陆姑娘,你看看五藏鉴中,是否还有新的提示?”
陆青蘅不情不愿地拿出镜子——镜中仍是那碟肉块、那缕青丝,还有那锭银子,没有丝毫变幻,但云鹤散人看着很新奇,“竟还有这种好东西,师父也没有告诉过我,有它的帮助,我此行诛杀殢肯定事半功倍了。”
“可是,”陆青蘅有些难受,实在是不吐不快了,“若是不杀那些负心汉们,兴许他们便会动手杀掉那些女人,柳三娘的经历是最好的例子,多狠的心啊,毁容,又推下山崖,这种人不是死得其所吗?我们为什么要诛杀殢来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