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初夏。

    芝烁从午睡中醒来。迷蒙着眼，站在阳台上发呆。

    刚刚下过一场暴雨，湿度89%。天空中仍残留云雾，笼罩着远处的山，像蒙上了一层薄纱，让人看不清轮廓。

    回房间拿手机给瑶瑶发消息，问她在做什么，要不要出去透透气。

    这是林芝烁今年年初回国后的第一个夏天，接近五年的加国生活，几乎快要隔断她对南城的记忆。

    瑶瑶打来语音，安静的房间里语音电话突然响起，突兀得芝烁被吓得一跳脚，手机没握紧从手上滑落，还好是掉在地毯上。

    “我约了朋友4点半打球，要不要一起？”瑶瑶说。

    “好呀，地址发我一下。”芝烁正想运动运动。

    “就在你家隔壁路口，莱华商场对面。很大的蓝色招牌，欣欣球馆。”

    “行。一会儿见。”

    回国小半年，芝烁没有怎么出去社交。多数时间呆在家里，无聊就写毛笔字，可以专注凝神。有时候回爸妈家吃饭，陪他们爬山散步。有时候约瑶瑶一起玩。

    瑶瑶是芝烁在南城最好的朋友，主要是因为她们认识得早。一开始是小学，班上的同学大多说本地话，还有少数北方人，只有芝烁和瑶瑶的老家来自华中地区，两个小女孩儿便自然玩到了一起。南城是移民城市。父母年轻的时候南下打拼，定居，然后芝烁在这里出生长大。他们这群“移民”的孩子，在网上有个标签，叫“南二代”。芝烁和瑶瑶的友谊，便是建立在这些朴实的共同点上的。

    与其说她们是好朋友，倒更像是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妹亲戚，几乎全程见证了彼此的少年时代。直到芝烁出国念书，这样的陪伴才被打破。不过芝烁每次要回国都会早早地告诉瑶瑶，好空出时间一起约会玩耍。两人之间的联系从来没有断过，哪怕是芝烁车祸受伤住院的那段时间。

    下午四点，芝烁准备出门。大几百米的距离，她决定走过去。太阳很大，她顺手带了把遮阳伞。

    芝烁个子接近一米七，皮肤极白。为了打球方便，将栗色长发扎成了丸子头，这让她本就纤细的脖颈越发显得修长了。黑色修身短袖，橄榄绿色工装长裤，黑色运动鞋。这样简洁中性的穿搭，依然引来了不少路人侧目。或许，是因为她的气质。不堪一握的身形，脚上得步伐却带着坚实的力量。往上看，她目光淡然，嘴唇紧抿，明明是甜美柔和的五官线条，却不知怎的透着一股疏离。

    灼热的太阳炙烤着城市。三十多度的高温，芝烁依然选择穿长裤出门，是为了不露出她左腿上的伤疤。这半年来，这道疤已经接收过太多同情和惋惜的眼神，层层叠叠地探究，让她耐心耗尽，透不过气。

    经过莱华商场的停车入口，一辆黑色路虎正在取卡，男人伸出的手臂修长有力，皮肤是小麦色，顺着肌肉线条往上，芝烁看到了他的脸。

    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只有几米的距离，她看得很清楚。那是一张和记忆里几乎一模一样的脸。

    是他吗？怎么可能？

    大概是发现自己被注视，男人侧头，直接正脸朝向了她。这下看得更清楚了！

    太阳伞从手中滑落。

    “没事吧？”陈延森朝对方喊道。一个瘦高的女孩，怔怔望着自己，脸色苍白。

    保险杠已经升起，他只好先滑入地下车库，冷气从没有关上的车窗溢出，后视镜里地上的粉色太阳伞旋转在原地。

    寸土寸金的地带，车位紧俏。等陈延森兜完圈停好车再出来时，女孩已经不在。

    瑶瑶发现芝烁时，她就那么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失魂落魄。仿佛又看见她刚回国时的鬼样子。

    “师哥你先去，我上个洗手间。”

    “好。我哥们儿说在这儿停车，我先去找他碰头。”

    “林芝烁！”是瑶瑶的声音。

    芝烁回过神，看见瑶瑶站在马路对面朝她挥手。她身后的球馆蓝色招牌十分醒目。

    仿佛从梦里反应过来，刚才是幻觉吧。怎么可能有那么相像的人呢？

    她手掌用力捏了捏自己的腿，痛感明显，终于清醒了一些，迈开脚步向瑶瑶走去。

    “伞？那是不是你的？”

    “哦哦对。”瑶瑶提醒，她才反应过来刚刚被自己掉在地上的太阳伞。

    两人停留在场馆门口。

    “你怎么样，那里不舒服吗？”瑶瑶担心芝烁。

    “没事...就是有点找不到方向。”芝烁一时不知要如何解释清楚。

    “你们杵这儿干嘛呢，进去呀。”师兄何晖远远地认出了瑶瑶。

    “师兄！”瑶瑶回应。

    芝烁也顺着瑶瑶的目光望去，那一瞬间不禁捏紧了手心，是他！是刚才停车场入口看见的男人，正和说话的师兄一起并排朝她们走来，脚步越来越近。

    “介绍一下，楚瑶，我的本科学妹。”何晖主动开场，说完目光转向芝烁，“学妹的好朋友，叫...”

    “林芝烁。”芝烁嘴角抿出微笑的弧度，尽量收敛情绪。

    延森当然认出了面前这个苍白的女孩。他没有躲避对方投来的目光，被女孩关注已经是习以为常的事情。只是今天这个有点特别，她嘴角带着笑，眼睛里却看不出什么热情。目光流转之间，满是疏离，又像是伤感。很淡，不过延森还是捕捉到了。

    “你们好。我是陈延森，何晖的研究生同学。”延森收回视线，语气惬意。

    一米八多的身高，明显亲近过阳光的健康肤色，白T质感细密，挂在宽厚的肩膀上，底下浅浅盖住瘦窄的臀腿，脖子间闪着银色光芒的古巴链和宽松的浅蓝牛仔长裤十分相衬，让人看他第一眼时仿佛置身初夏的海边，热气还未完全成熟，却已扑面而来。要说唯一有些违和感的是他纯黑的头发，眉毛，睫毛，颜色浓郁得过分，却又未经任何化学产品定型打理，显得整个人纯真健美。

    场馆里的冷气很足。

    芝烁一开始和瑶瑶对打。中场休息，师哥说可以双打，他要和瑶瑶一组。

    剩下两人都没有发表意见。延森是欣然接受的，无论搭档球技如何他都能应付，以前也打过一挑二。而芝烁也有基础，她早就知道瑶瑶和师哥是球搭子，没说话只是在隐隐担心自己的体力会不会拖后腿。

    芝烁站前场，有一定高度的球她都漏给身后的队友延森去接。对面给过几次短距扣杀，她也巧妙地接住了。

    几个回合之后，进入节奏，横向移动比刚才多了很多。

    眼看又来球，不高不低，直奔左边线死角去。

    芝烁此刻在的位置更靠近右边线，来不及多想，她第一反应冲过去接。

    没想到侧后方的队友速度更快，已经上前。两人就要相撞的瞬间，芝烁下意识减速退后，本想躲开对抗，腿却绊住了什么...... 这下好，要摔个面朝天了。芝烁已经绝望闭眼，没想到，瞬间腰部传来力量硬生生给她捞了起来。清新的柑橘类香气混合着汗液的潮湿味道毫无遮挡沁入她的鼻腔，芝烁睁大眼睛一看，是他！

    此刻延森的脸，和她距离不到十厘米。心跳得太快，她努力保持表情镇定，却没想手腕上戴着的电子手表传来震动，正不合时宜地提醒，生怕别人看不出她疯狂加速的心率。太丢人了！

    一定是因为这张脸，几乎一样的五官轮廓！即使再看一万次，她也无法抗拒。

    两人谁也没顾上接球。

    “没事吧。”又是这三个字。

    “球拍硌到我了。”芝烁轻轻蹙眉。

    延森这才意识到扶住对方腰肢的右手里还紧握着球拍，赶紧松开手指，球拍落地。这下倒好，手掌直接贴住了怀里的人。她的手表好像又亮了。他忍不住仔细打量，她很瘦，大概因为刚才运动，脸颊粉扑扑的，一双细眼正盯着他，眼神里刚见面时的疏离消失了，现在满是好奇和触动。

    “芝芝你怎么样！”瑶瑶跑过来，赶紧扶住芝烁。延森移开自己的手臂。力量从背后消失，芝烁竟觉得有些失落。那只手离开时划到了她腰侧的皮肤，感觉像被一股电流穿过，带着全身的细胞开始苏醒。

    陈延森有些懊恼，他当然不是故意的。但这个场面开口解释又显得多余，他只好眼神定位着她，想找机会表达歉意。

    “我去下洗手间。”芝烁往洗手间的方向走。陈延森跟了上去。

    去往洗手间的走廊尽头开着窗，墙边摆放着一颗快两米高的天堂鸟。

    芝烁从洗手间出来，一眼便看见了高大绿植旁的延森，他身朝窗外的方向，留给她的是安静的背影。真的太像了......

    血液在沸腾上涌，芝烁仿佛感到身体里又无数的力量在拉扯，她想抗拒，却怎么也摆脱不掉。像是绝望的飞蛾，隔着透明玻璃一次次飞向火焰，只求最后一舞。理智已被挣脱，她走近延森，张开手臂从背后抱住了他。

    突然被人抱住，延森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回头看发现是她，有些不解，他下意识想拿开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

    “让我抱一会儿，please，就一会儿。”

    她的声音似乎带着哭腔？不知过了多久，感受到背后传来有些潮湿的热度，延森狠下心用力拉开她的手臂，转过身却是她泪眼模糊的脸。

    看着眼前沉默流泪的人，延森有些不知无措，连忙道歉，“对不起。”

    可她却哭得更厉害了。她的手腕还握在自己手里，延森毫无办法，只好就着力量将人搂进怀里。他想伸手安抚她的背，不自觉抬起的手臂又放下，怀里的人太过轻薄，他不敢多一步动作，生怕碰碎了她。

    晚餐是就近原则，四人共同选择了对面商场新开的一家日式寿喜锅。

    芝烁和瑶瑶坐一排，延森就在自己的对面。不是没有感受到那股目光，但她没有对视。她保持着微笑。相比刚才，这会儿她已经冷静了许多，但脑子里依然是一团麻。好在瑶瑶和师兄是健谈的人。

    延森关注着眼前的女孩，她似乎不太爱说话，只有一句没一句地参与着，语气温柔，判断不出任何倾向，就和她的微笑一样，情绪都藏着。偶尔不笑的时候，连那份柔和都消失了。他专注目光，试图分辨这样的反差，注意力却不知不觉被她眼底深处的神秘带走，迷失了方寸。明明她也像在看自己，对视过去时，目光却变得朦胧，好似被雾气隔在了两人之间，他怎么绕都化不开。延森觉得，她和刚才不一样了。

    对于这样的相遇，芝烁不禁悲观地想，难道是命运给她的又一次考验。

    半年多前的那场车祸，她失去了初恋男友Justin。而现在，有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就坐在自己眼前，不到半米的距离。不忍去深究他们五官之间是否存在细微分别，因为冷静下来她知道，对比毫无意义，像他又如何？

    可心里那把未烧完的火，热度余温不停传递到她的神经，肌肉，皮肤，蛊惑她，刺痛她。终究是没忍住，问出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