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逋愣住了,他看着被递到眼前的梅花:黝黑的枝干飘逸斜出,花朵大半已经完全绽放,红艳如翡,含羞带去的露出一点蕊黄;其余的都是或玲珑小巧或将开未开的花骨朵儿,一个个浓丽饱满的彷佛随时会绽开。
丝丝缕缕的梅香从花蕊间冒出来,清甜馥郁的与姐姐身上的香气如出一辙。
毫无疑问,这是林逋见过最美的梅花。不过比花更美的,是眼前持花哄他开心的美人。
他忍着泪意,从少女玉白的手里接过梅花,小声的道谢:“谢谢姐姐,花很漂亮,现在我一点也不难过了。”
花刚一入手,一股暖流就顺着花枝流入林逋的四肢百骸,驱逐了身上的寒意,暖和的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脚好像也没那么疼了。
“身上也不难过了吧?”
看着林逋睁大的双眼,少女努力放缓语气,“那不哭了好不好?”
林逋这才知道姐姐给他梅花的用意,也明白自己强撑的坚强被她看穿了。
果然,他又给姐姐添麻烦了。
林逋眼睛一片酸涩,哽咽的几乎说不出话来。他紧紧握住花枝,用袖子粗鲁的擦了擦眼睛,把泪水摁回去,然后重重点头。
“不难过了,有姐姐陪着,我一点也不难过。”
见他终于止住了泪,少女松了一口气,提着裙摆在他身旁坐下,然后顺从心意的捏了捏觊觎已久的脸颊:“别怕,我不走。”
“嗯!”
刚才情绪上头,林逋才没忍住哭了起来。这会儿有少女的安慰和保证,他很快便恢复了精神。
林逋小心翼翼的捧着手里的梅花,眼中的喜爱几乎要溢出来:“姐姐,这支梅花是你用法术变出来的吗?和你一样,又漂亮又厉害,我拿到它一点都不觉得不冷了。”
“这是我的花,我是妖,真身就是一棵梅树。”
“梅树?我说的没错,姐姐果然是梅花仙子!”
林逋全然当没听见那句妖,只是捧着那枝梅花更小心了,彷佛那是什么稀世奇珍。
然后他想起什么,皱起眉,着急的打量着少女,要不是脚上有伤,怕不是整个人都蹦起来了。
“姐姐,你折了花给我,那你身上是不是很疼?”
“我是一棵树,无心无觉,怎么会疼?再说,你不是说喜欢梅花吗,这枝梅花难道不好看?”
少女将急得恨不得团团转的林逋摁下来,不以为意的说道。
“我知道姐姐是为了我,可你也不能伤害自己啊!”
林逋被压在原地反抗无能,却还是急红了眼大声反驳:“姐姐怎么会不疼呢,万物皆有灵,生老病死并非只有人才有,树也是,姐姐当然也会疼。还有,你怎么会没有心,你都不认识我,不也救了我,还对我这么好,怎么就没有心了,明明姐姐的心最软了!”
少女被他夸得有些心虚,没好意思说她最初是因为他哭得太难听,吵得她睡不着,所以才想着把对方尽快弄走。
“我的身体,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疼不疼吗?你这小孩,话怎么这么多。”
其实小孩说的没错,这枝梅花是她本体的一部分,折下又怎么会不疼。只是看这小孩冷成这样,总不好真让他冻死吧。
毕竟救都救了,总不能救到一半就撒手不管。
她现在虽然妖力低微,但好歹是妖,哪怕只是一根树枝,到底不同于普通的梅树,稍微庇护一下小孩还是可以的。
不过这话不能对这小孩说,不然,这个哭包又得哭了。
出于对少女的信任,林逋勉强相信了她的话,不过还是有些气恼,当然,是对自己的。
“不管疼不疼,姐姐以后不能再伤害自己了,就算是做好事也不行。”
见他被哄住了,少女心中长舒一口气。
“你还是个小孩,操心这么多干什么。”
幼崽不是只要吃吃喝喝睡睡,好好长大就行了吗,怎么人类的崽就这么与众不同。
她一挥衣袖,林逋不受控制的坐了下来。
“再说,这儿偏僻的很,哪里有那么多看花看得掉进洞里的小迷糊让我救。”
少女据实说道,可这话落在林逋耳中彷佛是在取笑他似的。
他红着脸气闷道:“我那是喝了酒,而且,我已经不小了,再有几年都可以成家了。”
说到最后一句,他羞赧更甚,脸色红艳的快赶上手中的梅花了,声音更是细若蚊蝇。
“那也是以后,你现在就是个小孩。”
绝杀!
林逋更郁闷了,却碍于事实无法反驳。
不知为何,他一点也不想在姐姐面前是个幼稚的形象。
于是,他强行转移话题,与少女聊起天来。
少女话少,几乎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他从经史文集说到这些年在外游玩的经历,还有四处听来的奇闻异事,努力想证明自己的成熟。
林逋的确很有文采,记性很好,讲故事的水平也高,各地的山川景物还有民俗旧事被他说的妙趣横生,让人听了仿佛身临其境。
少女哪里听过这里,只觉新奇又有趣,慢慢就入了神,在一旁托腮认真的聆听着。
林逋见她喜欢,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恨不得搜肠刮肚,将他能想到的都说与少女听,直到说的口干舌燥才暂时停了下来。
他看着少女意犹未尽的样子,终于忍不住将疑问问出来:“姐姐,你说你离不开这里是什么意思啊?”
姐姐这么喜欢听他说外面的事,为什么不能离开这里亲自去外面看看呢。
听林逋这样问,少女怔了一会儿。
她抬头看向四周,大片大片的树木野草杂乱生长,一株株梅树散落其中,就像被牢牢困在里面一样,怎么也挣脱不出去。
一瞬间,她的脸上没有了方才的闲适温柔,眼中带上了些许落寞。
林逋突然有些后悔问出这个问题了。
半响,他才听见少女的回答:“我是一棵树,树生根在哪,我自然只能待在哪。”
这漫山的草木鸟兽,只有她不知为何开了灵智。可植物的修行是何等的艰难,即便已经修炼了数百年,她还是只能短暂的以灵体的形式出现,无法离本体太远。
只要一日没有真正化形,她就不能离开这里。
这漫长的岁月里,她连个交流的人都没有,平日除了修炼,就只能睡觉。
她都不知道该说自己是幸运还是不幸。
“我连化形都做不到,怎能离开这里呢?小孩,亏你还叫我仙子,恐怕这辈子我都无法成仙了。”
少女的语气平淡中透出一抹苦涩,话里的寂寞叫林逋听了心里一酸。
“姐姐,我说过了,不管能不能成仙,你永远是我的仙子姐姐。不能离开也没事,你不是喜欢听我说故事吗?正好我从小就喜欢到处跑,以后,我还会去更多的地方,到时候回来全部都说给你听。对了,我还可以学画画,我把它们都画下来,让你不仅能听到,还能看到它们!”
少年觉得自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一字一句说的铿锵有力。
这一刻,他到真像他说的,是个成熟的小大人了。
少女很意外他会说出这番话,虽然理智告诉自己孩童之言不能当真,不过还是忍不住柔软了神色,第一次真切的露出笑来。
淡去了与生俱来的那抹冷清,如朝霞映雪,端丽冠绝。
林逋被她的笑鼓励到了,肃着一张嫩生生的小脸道:“姐姐你放心,男子汉大丈夫,既然答应了你,那我就一定会做到。以后除非我老得走不动了,不然我会一直把外面的景色和故事带到你面前来!”
“好,那我等着。”
自觉与姐姐约定好了以后再见的事,林逋欢喜之下又与她说了很久的话。
少女很少回应,只是认真的听着,这副模样却叫林逋说的越发卖力。
不过到底还年少,加之这几个时辰实在将他折腾的够呛。眼下少女就陪在身边,手中紧握的梅花烘得他周身暖洋洋的,鼻尖也尽是芬芳悠长的香气,林逋一直紧绷的心神不由放松起来。
这一放松,先前被他强压着的疲倦顿时一窝蜂的涌了上来,困意席卷心头。
慢慢的,他的声音逐渐弱下来,流畅的句子变得断断续续,头也跟着一点一点的,却还是强撑着不要睡去。
“睡吧。”轻柔的声音响起。
是姐姐。
他勉强辨认出声音的来源,顿时安心了,头一歪,落入一个馨香的怀抱,沉沉睡去。
一只觅食的麻雀跳了过来,许是好奇这个陌生的大家伙,扑闪着翅膀落在林逋手边,歪着胖乎乎的脑袋试探的想要啄一口,却被一截红色衣袖给拦住了。
“去,小家伙,这可不是你玩闹的的地方。”
看林逋没有被吵醒,衣袖的主人放下心来,放缓了声音教育着调皮的雀儿。
麻雀被一股轻柔的力道拨到一旁,它歪了歪头,然后蹦跶着在周围的草丛里找起草籽或者小虫子来吃,时不时睁着黑豆一样的眼睛朝这边看一眼,好像疑惑他们在干嘛。
少女的下半身几乎变得透明,只有上半身还勉强维持着凝实的姿态。
她打量着怀里的少年,睡得一脸香甜,手臂却下意识的虚虚拢住那枝梅花,避免被压倒。
“还真是个小麻烦精。”
有谁含着笑意的声音轻轻传来,很快消散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