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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汤雨繁拎着一兜豆角跟在母亲后面,听她絮叨个没完,考试,排名,家长里短。她对此习以为常,只自顾自地盯着那溜凝结在窗下的冰溜子瞧。

    汤翎问她上次月考考完有没有及时查漏补缺?半晌没听到答复,便回头瞪她:“问你呢?”

    汤雨繁鸵鸟埋沙似的一缩脖子,嗫嚅半天也没憋出半个音节。

    汤翎颇为恨铁不成钢地拿眼刀劈她两下,恨不得打天灵盖劈出个窟窿,好让她瞧瞧自己家这闺女脑子里到底装没装东西,一天天跟没睡醒似的,着急人。

    “问也是白问。”汤翎一把夺过那兜豆角,加快了步伐。

    路灯霎时亮起,昏黄灯光顺着灯柱往下流,包圆了一小片草丛。一楼孙奶奶家今天八成炖排骨,肉味和白萝卜味飘得老远,在这个冬季点燃起小居民区的温度,香得那叫一个勾人心魄。

    大约是闻到饭香,想起今晚家中还有客人,汤翎这才放缓了语气:“葛家小子搬回来了,等会儿上咱家吃饭,你机灵点儿。”

    “葛家?”汤雨繁一怔,没想起此人是何来路。

    “六楼西户,那个葛鹏程,”母亲继续道,“小霄啊,忘啦?小时候你还常和他一起玩。”

    提起小霄,汤雨繁才算从记忆匣子里扒拉出从前的蛛丝马迹。

    这个小区是热电厂零几年分配下来的家属楼,都是同事,邻里混个面熟,便领着各家小孩串门子,小孩嘛,很容易就玩在一起。

    汤雨繁家搬进来得晚,彼时父亲刘建斌还在车间工作,三班倒,倒得晕头撞向,奈何妻子汤翎被学校那茬事钉得死死的,房子装修的事只能他抽空忙活,装修战线拖得太长。

    从小屁孩社交的角度来说,汤雨繁搬进去的时间点相当尴尬。

    那时多数孩子都已经认全了脸,能掰着指头从一楼数到六楼:欣欣住哪儿,恬恬住哪儿,小倩儿住哪儿,大圆圆小圆圆这对双胞胎姐妹又住哪儿。

    能玩在一起的自然开心牵手,今天过家家,明天跳花绳,不亦乐乎。

    至于她是怎么和小霄组成一对过家家搭子的,汤雨繁已经没太多印象了,只记得他是个萝卜头大点儿的小矮子,成天跟在自己屁股后头,学她爹喊她小名,一口一个易易姐姐,易易姐姐。每天下午都来她家嗙嗙敲门,喊她出去玩。

    起初,汤雨繁颇瞧不上这鼻涕小子,更乐意跟着二楼的恬恬玩。谁知这小屁孩哭着闹着非跟她们一起。

    仨孩子荡秋千,过家家,凑着脑袋抓泥巴,团成团往隔壁楼孩子身上丢,丢完就跑,美其名曰:打游击战。结果糊了一嘴泥不说,还被抓包了。

    这下可把汤翎气个半死,罚闺女蹲小黑屋,问她为什么欺负别家孩子?汤雨繁嘴硬得出奇,一个晌午过去,愣是一个字儿不说。

    没辙,俩娘子军被各自家长提溜着辫子押去道歉,唯一的男兵直到第二天午饭后才见踪影,站在她家门口扭扭捏捏半天,只说让易易姐上自个儿家玩电脑——这厮屁股被他爹左右开弓打肿了,下不了楼,最远只能走到这儿了。

    要是给汤雨繁的前十年拍场电影,片名就叫《我嚣张跋扈的童年》,那小霄高低得混个主演。只可惜这主演只演到她九岁,就跟着母亲和搬家公司匆匆离去。

    他离开后流言四起,说六楼的葛鹏程养三,最后竟浑耍到自个儿家里来,被他媳妇王佩敏抓个正着。

    王佩敏大闹一通,惹得葛鹏程又动了手,她闹也没闹出什么名堂来,后带着儿子搬走了,这婚离没离成,谁都不知究竟。

    隆冬冷得要命,北风一吹,几乎要将人撕成两半,头皮都发麻。进屋后汤翎钻进厨房,准备做个三菜一汤,好招待客人。

    汤雨繁摘了书包洗完手,听见汤翎在厨房喊她:“易易,去叫小霄来家里,别让人干等着。”

    ……我去啊?

    汤雨繁拿着毛巾的手没再动作,不一会儿汤翎探出头,警告似的望她一眼:“喊你呢。”

    六楼西户的门没什么变化,几年光阴什么痕迹都留不下,一摸只有一手墙灰。

    楼道里多了一辆山地自行车,靠在墙边那辆积了八百层灰的二八大杠身上,本来不大点儿的楼道,这下显得更逼仄了。

    门上那副春联还是当年小霄搬走前的春节贴上的,那鲜艳的红如今被灰尘压暗了几个度,瞧着人心里直发毛。右联少了半截子,就这么破破烂烂地挂着,而横批早已不知所踪。

    汤雨繁站在门前,门铃恐怕早就坏了,她还不知从何下手,只听咔嚓一声,里面那道防盗门开了。

    门一开,穿堂风刮得更盛,打在第二道防盗门那漏网上,猎猎作响。汤雨繁的目光穿过漏网,盯在开门的高个儿男生身上,她怔在原地。

    ——萝卜头?

    葛霄打开了第二道防盗门,瞧着女孩儿愣在门口,便冲她点点头。

    汤雨繁尴尬得找不着北,已把此行目的抛到九霄外,见葛霄侧过身示意她进来,她一只脚就往屋里踏,显然还没从“这小子几年不见长这么高”的震惊中缓过神。

    葛霄的视线仅仅在她脸上扫过一趟,就十分礼貌地移开,这倒叫汤雨繁心里没底,怀疑对方到底还记不记得自己这位童年玩伴,若不记得,那自己方才直杵在人家家门口,像个预备闯空门的毛贼,真是要多冒昧有多冒昧。

    “那个,我住五楼的。”她说。

    男生被她这番语出惊人震得一愣,随即笑开了:“嗯,五楼西户。我记得。”

    她心想我到底在说什么废话啊。

    “我妈叫你……下楼吃饭。”汤雨繁心虚地向门外指指。

    “好。”他应道,关好窗后提起一箱纯牛奶。

    汤雨繁就跟块木头似的站在门口,垂着眼帘抠毛衣。

    男生的手刚握上门把,似乎想起些什么,又转身望向她,语气郑重:“我是葛霄,小时候跟你一起玩的那个葛霄。”

    汤雨繁对这个名字实在没什么特别的印象。

    说来奇怪,她知道六楼西户户主姓葛,也知道那家小屁孩叫小霄,可二者组合在一起,却显得相当陌生。

    相比起这个,她倒更好奇自个儿脑子是不是停摆了——与幼时玩伴久别重逢,怀念怀念曾经,展望展望未来,说什么不好,反正是没有比自我介绍更加诡异的了,不仅诡异,而且蠢。

    好在葛霄没在意,甚至贴心地顺着她的话说下去,双方自我介绍,让她蠢得不孤单。

    六楼在顶层,窜风更狠,她家要比葛霄家里暖和很多。

    汤翎见到那箱纯奶,赶忙推辞:“不要不要,客气什么呢你这孩子,一顿饭的事儿,小时候又不是没来姨家吃过饭,邻里邻外的,怎么长大了还生分了呢。”

    一番拉扯,看得出葛霄并不擅长这方面,耳朵根都红了。汤翎没辙,牛奶放在门口,便招呼他随意坐,不必客气。

    看到只有女儿跟在后面,汤翎疑惑地皱了皱眉——他母亲王佩敏特地交代过,说孩子舅妈会帮忙搬家,怎么现在只有他一个人?

    便问道:“小霄一个人啊,舅妈吃了吗?”

    葛霄答:“舅妈说是回去吃,我哥还在家等。”

    汤翎的声音有些诧异:“是哥哥啊,我以为她家孩子得比你小呢。”

    葛霄点点头,嗯了一声,没再接茬。

    晚饭端上桌时,天已经黑透了。许是路灯老化,从四楼窗户看去只能捕捉到一个昏暗的黄点,不起半点作用,白白挨冻。

    天际涂满泛着雾气的沉沉紫色,一片阴霾,连星星都看不到,不免让人觉得瑟缩,仿佛谁冲出这扇窗户,就会立刻被寒风撕碎。

    汤翎喊她洗手去盛饭,汤雨繁才磨磨蹭蹭从凳子上滑下来,想掸掸身上的灰,却发现毛衣袖口起了一圈球,好赖揪了两下。

    汤翎做饭马马虎虎,勉强够得上味道尚可的边儿,她怕麻烦,往常一顿顶天也就俩菜,能让她提起兴致多炒几盘菜的场合少之又少。

    汤雨繁看着桌上冒着热气的两荤一素,悄悄咽口水——看来她妈为了招待葛霄是下了血本了。

    饭桌上寂静一瞬,只余碗筷声与电视里的新闻联播。

    汤翎给两个孩子盛好汤,再次把目光放在葛霄身上:“这么多年没见,嗳,真是长大了,刚进门那会儿,我差点没认出来。”

    汤雨繁这才有理由光明正大地看向他,顶灯的光线泼下,沿着五官起伏流淌,他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拿着筷子的手放在桌前,轮廓线条显得格外润。

    她的视线自葛霄的眉眼一路描摹,心说他眼窝十分深,唉,鼻梁也高。

    葛霄似是注意到她的目光,悄悄回望过来,抿抿嘴,对她露出一个笑容。

    汤雨繁被这番忽然抓包吓了一跳,脸差点没埋进碗里,汤翎轻咳一声,提醒道:“易易,给弟弟夹点土豆。”

    平心而论,葛霄的长相接近于等比例放大。只不过她和小霄在沙坑摔得狗啃屎那会儿,哪里顾得上注意他的样貌,此时回忆起来,顶多记得他有俩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可就是这俩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安装在对面这个人身上,纵然汤雨繁从前认为他是烦人小屁孩,此刻也不得不承认,葛霄其人长得十分周正。

    汤翎仍在拉着葛霄话家常,谈论他在上一所学校的成绩如何如何。汤雨繁又迅速扒了两口饭,起身收拾好碗筷,回屋里。

    风没停,夹杂着婴儿般尖锐的沙哑叫声,她趴回窗台,脑袋顶着冰凉的窗户——是楼下的流浪猫在叫。

    不知过了多久,客厅的电视没了声息,汤雨繁觉得头顶发冷,冷得太阳穴好痛,于是把手隔在额头与玻璃之间,又把毛衣袖子拽上手心,攥紧。

    她听到有人在敲门,便含含糊糊应了一声:“嗳。”

    “是我,”隔着门板,葛霄声音挺轻,“我先回去了。”

    介于汤翎的嘱咐,汤雨繁假客气:“我送你吧?”

    葛霄见她打开门,没往屋里瞅,笑起来:“两步楼梯的功夫,送什么。”

    “那,拜拜。”

    “嗯,”他点头,“明天见。”

    直到葛霄的脚步声消失在楼道,汤雨繁脑袋都没转过来弯儿:明天见?上哪儿见去?

    汤翎以为她窝在屋里写卷子,收拾完碗筷便没再动作。

    汤雨繁听到妈妈卧室门咔嚓一关,约莫有个十来分钟,才提着猫粮袋轻手轻脚下了楼。

    可还没走下两道阶就后悔了,楼道里风刮得嗖嗖的,她抱着胳膊冷得直蹦跶,心说早知道披上棉袄再出门。

    唉,开弓没有回头箭。

    回头,回头也没岸啊,搬家本就是场持久战,葛霄一整个下午都在家里洗洗擦擦,收拾出一堆杂物来,这活儿居然越干越多。

    汤雨繁上他家那会儿,他本来换好衣服打算下楼丢垃圾,不料被中途截胡。吃完晚饭已经八点过半了,葛霄心想得了,明天再扔也行。

    窝在沙发上刷了会儿手机,可越是想转移注意力,心里越刺挠。厨房垃圾桶上那袋塞都塞不下的巨型垃圾好似在冲他眨巴眼。

    他长长叹气,起身去蹬鞋,垃圾不扔,估计今晚都睡不着。

    葛霄套了毛衣又穿棉袄,穿了棉袄再戴围巾,这身厚得能立马登机上东北嗦碗麻辣烫。

    这么一身物理防御仍不足以叫人放心,他掂着垃圾在门口,盯着黑洞洞的楼道迟疑稍许,还是决定拿手机打上手电——神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手电筒。

    感谢手电筒。

    他们这栋楼在小区最靠里,坐落的位置本就偏,西北两侧还是两栋水泥墙,路灯又不给力,一到晚上就阴森森的,配上风声,活脱脱是一出恐怖电影。

    这位恐怖电影男主角站在楼栋口思考了两秒,有点儿怵,但垃圾桶离楼道不远,跑快点就好。于是秉着“人不犯鬼、鬼不吃人”的原则,撂开步子健步如飞。

    谁承想,他提垃圾的手还没往外伸,只听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一声颤出三连音的“咪咪”。

    这下好给葛霄怵一激灵,那兜垃圾差点没飞出去,他也不管手里端的到底是闪光灯还是照妖镜,开始一通乱晃。

    而“女鬼”小汤正蹲在草丛前头,手心还攥着一把猫粮,茫然地看着他和他的灯光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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