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如汤翎所说——接人待物呢,不能只盯着人家哪条腿短。
在汤雨繁的成长道路上,汤翎提供的帮助并非全然苛刻,至少有一条她教得很对,就是不能看着别家孩子受欺负。
这可能是汤翎女士当老师的责任心与后遗症吧。
当然,刘建斌开过一个玩笑,说你妈那是属于铜墙铁壁式的冷漠,你要哪天能见到她乐于助人,那估计是把下辈子的热心肠都提前透支了。
时间再往前倒一倒,从前葛鹏程带着女人回家,楼道窄,回声打在墙上砰砰响,左邻右舍都藏不住秘密。
葛鹏程凡领女人路过别家,两层防盗门都拦不住他的大嗓门和女人那一阵银铃似的娇笑,在家听得一清二楚。
汤翎总会让汤雨繁把葛霄叫下来,上家里玩一会儿,或者让俩孩子一起下楼溜旱冰。
很长一段时间,葛霄那双绿色的旱冰鞋就放在他们家,疯玩剐上的泥被汤翎擦得干干净净,摆在她闺女的鞋旁边。
在大人口中,葛鹏程忒不是个玩意,他媳妇王佩敏当初为了给他生儿子,在婆家吃了几个月的“民间药方”,基本是从头月吐到了生产。生产时又大出血,为给他葛家生个小子,命都差点丢半条。
可这些落到他葛鹏程眼里,屁都不顶一个。
葛鹏程从前还上班时,和一楼张小倩儿她爹张国强在一个车间,下班后他们几个同事去喝酒,聊起老葛,就成了下酒菜,说他嫌弃他媳妇身形走了样,那难听话,一串串的:出了月子还是那副病歪歪的死德行,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不知道的以为娶了尊神仙回来供呢。
说到这儿,张国强总会醉醺醺地啐一口:妈的,真不是个东西。
等汤雨繁理解大人们所说的“养小的”究竟为何意,这才顿悟当初她妈妈为什么总在葛鹏程带外面的女人回家时,让她把葛霄领下来。
经此一事,已经透支完下辈子善意的汤翎女士在她闺女心里的恶霸形象一变再变。
葛霄随母搬走时,并没有带走他留在汤雨繁家里的旱冰鞋,汤翎偶尔整理鞋柜,还会再拆掉鞋带洗一洗、晾一晾,直到她下岗那年。
自此之后,那一粉一绿两双旱冰鞋再没在家里出现过。
汤雨繁轻手轻脚锁好门,客厅黑着灯,汤翎那间卧室隐约有电视的声响。
她贴在门上,侧耳听楼道里的脚步声,直到六楼的门关上,她搓搓冻得冰凉的手,换上拖鞋回了卧室。
手机还在枕头底下放着,在汤翎消气之前,恐怕不会再收她的手机。汤雨繁将手机塞回枕头下面,翻个身躺成一个大字。
妈妈总是这样,吵架说过最多的话无非就是“我不管你了,你爱怎怎地吧。”
汤雨繁对这种极端的“管你”和“不管你”将近麻木,甚至庆幸能在这种时候拥有久违的、属于自己的时间。
枕头下面嗡一震。
葛霄发来一张湿了半截的裤管照片,并憋憋屈屈配文:裤腿湿了。
汤雨繁把那张图放大再缩小,有点儿想笑。
她拿手指蹭一蹭屏幕右下角那块摔出蜘蛛网形状的裂痕,删删又打打,回了一句:明天给你报销洗衣液。
汤雨繁坐起身,悄没声跑去客厅偷偷扒药箱,把冻伤膏的牌子抄在胳膊上,又在自己抽屉里翻出一管还没开封的护手霜,同她的三十块零用钱一起放进包里。
她跟汤翎的这场冷战持续了半月之久——说是冷战,其实就是汤翎单方面把她当空气,这种事儿从小到大没少有。
葛霄说到做到,承包了她的早餐。
汤雨繁执意要把早餐钱给他,葛霄不乐意收,薛润一开始还坐在班里撑着下巴颏欣赏了一会儿,看着看着感觉不太对劲,左思右想,要不要出去劝个架?
汤雨繁实在别不过葛霄那堆不知道上哪个鸟窝里掏来的歪理,气冲冲地提着一袋喷香的月亮馍冲进班里,都坐回位置上了,才想起教室里不让吃东西,老师嫌味儿大。
再转头看向窗户,葛霄仍然靠在教室外面的栏杆上,表情里写满得逞。
结果她又气冲冲地提着那袋月亮馍出去啃了。
他这副我心如磐石、给钱就急眼的倔驴样震慑住了她,但白拿人家东西总归是不合适的,思来想去,汤雨繁决意迂回前进。
上午放学,薛润照例喊她一块去吃饭,汤雨繁冲她摆摆手,抱歉地弯起眼睛,还没等开口解释原因呢,薛润双手合十,满面佛光: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施主吃好,贫尼先走一步。
随即挽上黄春煦的胳膊,黄春煦一愣,回头望向汤雨繁:汤汤,你不吃啦?今天有青椒炒……
话还没说完,就被薛润掐着下巴转回脸,以一个绑架且即将撕票的姿势拖出教室。
二高没有专门修什么毕业楼,不由分说地把学生都塞在一栋楼里,高二的后五个班在三楼,高三分布在四楼和五楼。
“青春洋溢”这四个大字里九成九不包含高三学生,一层之隔,楼下高二一下课就热闹得跟迪厅似的,更有甚者用教室多媒体放曲儿,操着蹩脚粤语与本地方言两掺的诡异口音高歌三遍张学友的《饿狼传说》。
为着这事,好几个高三老师向上头反应过,说高二高三的安排有时间差,影响正常教学秩序,这一协商就商了半个月,最后不了了之。
除非这层饮水机的候机人员偶尔爆满,其余时间,汤雨繁没怎么去三楼逛过。
刚过饭点,这层人基本走光了,汤雨繁趴在高二七班后门,从窄窗艰难地往里瞧,视野有限,只能看到几个学生以讲台为圆心凑成一堆,大概是留堂在问题。
汤雨繁还在仔细判断有没有哪个后脑勺属于葛霄,忽然感觉有人站在自己身后。
来者是个高高壮壮的板寸男生,看到她后一怔:“你不是……”
汤雨繁赶忙让开位置:“不好意思。”
“你找葛霄吗?”他摆摆手,打开后门往班里指,“他在。”
汤雨繁还没来得及怀疑此人是不是会读心,这位身怀绝技的小哥已经走到教室,紧靠里那列的后排,然后拍了拍一个还趴在桌上冬眠的背影。
板寸小哥拍了三四次,那位背影才悠悠转醒,从这个角度隐约能看到半截侧脸,他摘了卫衣帽,露出一头被静电炸成超级赛亚人的乱毛,扒拉头发的动作显得很不耐烦。
汤雨繁吞了吞口水,开始后悔自己这招先斩后奏了。
小哥似乎说了什么,葛霄听完愣了愣,才猛地转头去看后门。
只见汤雨繁拿拇指和食指比划出半圆,把两个半圆拼在一起,口型道:吃饭。
葛霄仍然怔怔盯着她,眼睛睁得很圆,然后惊愕地用手指指自己,汤雨繁点点头。
他倏地站起身,膝盖弯把凳子打出老远,撞到后面桌子,砰一声响,引得前排几个同学都回头看过来。
葛霄顺手抄起搭在椅背上的校服外套,奔向她的样子像极了初春被妈妈领着北归的雁崽儿。
不知怎的,汤雨繁没再从他脸上找到方才那种“再吵我一拳干死你”的不快,直到他站在自己眼跟前,她突兀地明白了为什么板寸男一上来就认定她是来找葛霄的。
她们班男生里也有这挂的,长得帅,人缘好,大课间下楼做操都有女孩儿堵,有次星期一在早会上演讲,要求穿衬衫和正装裤,那个男生拿着演讲稿一上台,底下的声浪就没下过九十分贝,不知道的以为他在上头裸奔了。
汤雨繁开始仔细观察站在她面前的葛霄,他右脸睡出一道长长的印子,头发软塌塌地垂在前额,看起来十分好招惹。大约是察觉到汤雨繁的目光,他伸手抓抓刘海,露出光洁的额头,再放下,头发就又蓬蓬地炸起来。
“怎么搞的?”汤雨繁好奇道。
“静电。”葛霄去戳她,发出轻轻一声噼啪。
是挺帅的。汤雨繁心说。
往常下课,楼梯间挤得跟下饺子似的,这会儿错过饭点,反倒显得冷清起来,窗缝里的风仿佛都刮得更盛,头顶还有模糊的话音和脚步声。
“我给你的药和护手霜你涂了吗?”汤雨繁拉上外套拉链。
葛霄把左手递给她看,手掌握紧又松开,手背上那几道歪歪扭扭的口子看起来倒没那么触目惊心了,只是冻伤的那一片还红着。
汤雨繁从兜里掏出自己那管挤得只剩两片铁皮的护手霜,费劲八叉往他手上挤一点,葛霄用右手手背抹开,汤雨繁做了一个搓手的动作:“这样抹。”
说完她笑了,话里还带点气:“你是不是只擦了药膏?”
“我抹了,”葛霄坦诚道,“抹完手黏黏的,写字打滑,就擦掉了。”
“你别挤太多呀,一次一粒黄豆大小,”汤雨繁瞅他手一眼,“两粒黄豆吧。”
汤雨繁说要请他吃食堂二楼的青椒炒蛋,却不想过了饭点,三窗口前头居然还是人满为患。排到他们,盛青椒炒蛋的桶已经见底,窗口阿姨正卸下空桶再换上小炒黄牛肉,说下次还是早点来。
最后葛霄选了旁边窗口的重庆小面,又打好两碗米酒圆子,汤雨繁负责刷饭卡。
两人找了张远离悬挂电视的、还算干净的餐桌坐下,好在这会儿排队的基本都是打包了带回寝室吃,堂食的人不算太多。
汤雨繁用筷尖戳戳面前的盖饭,葛霄将勺子递过去:“怎么吃个青椒还得靠抢的?”
“你不懂,”她用勺子挖起一块鱼香肉丝,菜放久了,木耳和肉丝都黏在一块,死活拌不进饭里,“等你吃过可能就懂了。”
“像我这种不喜欢吃青椒的也能被净化吗?”葛霄开始往外挑花椒。
“挑食,”汤雨繁说,“你以前什么都吃呢,我妈熬粥熬糊了你都能喝得下去。”
“毕竟是汤姨的心意,”他笑了,挑起一筷子面吹吹,“那要是我妈做的,我肯定就不喝了。”
这话就像围巾没收好的线头,仿佛随便一拉,整条围巾都会散架。
汤雨繁咀嚼木耳的动作像是发条没上满,一卡一卡的,她脑子空白一瞬,眼睛里只装得下葛霄手边那块盛花椒的纸巾,花椒堆成小山,在纸上晕染开一小圈油渍。
“王阿姨……现在还好吗?”她努力寻找一个礼貌的语气。
“挺好的,”葛霄说,“你别紧张。”
“没,我紧张什么?”她欲盖弥彰,“那你现在是和舅妈住一起吗?”
葛霄摇摇头:“她周末会来看我。”
言下之意是一个人住,舅妈偶尔会来一趟看看他还活着不。
她记得葛霄搬回来的隔天恰好是冬至,她家包的茴香饺子。
汤翎上厨房盘馅,她在旁边打打下手,闲聊说起葛霄一家,汤翎说他妈王佩敏前儿就给她打过电话啦,让她帮忙看顾小霄。
汤雨繁这才知道,原来王佩敏不情愿回这个地方住,葛霄是一个人搬回来的。
汤翎说:“小霄他舅妈一家住得不远,王佩敏还给拿了点生活费,请他们两口不忙了来给小霄做顿饭——他舅妈,你昨儿见到了吗?”
汤雨繁和好面,弯腰去找保鲜膜:“没。”
“也是,要是真靠得住的话,哪儿还至于来麻烦邻居,”汤翎的语气很嘲弄,“他妈也真能放得下这个心,听说他家那房子至今都没过户,户主还是葛霄他爸。”
汤雨繁一怔:“王阿姨和葛叔叔……没离吗?”
此话一出,这间转个身都能和锅碗瓢盆亲密拥抱的小厨房再次陷入沉默,只剩她用剪刀割开保鲜袋的滋滋声,和汤翎那一声似乎找不着落脚处的叹息。
后来饺子煮好,妈妈还打发她给葛霄端上去两盘。
葛霄吃面的速度很快,碗迅速见了底,反倒是汤雨繁还拿着勺子在盘里戳戳戳,嘴里含着一口米饭慢吞吞地嚼。
“好吃吗?”葛霄端着米酒圆子。
“咸,”她皱皱眉,“咸得我牙疼,还凉。”
“下次早点来,肯定让你吃上青椒炒蛋。”说到这儿,葛霄才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抛出一个邀约,语气明显谨慎起来,“下周二,行吗?”
汤雨繁努力把这口凉米饭吞下去,含糊道:“下次不吃食堂了,我请你吃米线。”
“我还等着被净化呢。”
“净你个头。”汤雨繁说。
“那说好了,下周二,”葛霄看着她,“我们老师可能会拖堂,他老拖堂。”
汤雨繁都快被他充满希冀的虔诚表情逗笑了:“那我等等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