轮到他们时,程意学着旁人的样子,捧着香跪在蒲团上,脑子里却空空的,想半天都没想好该求些什么。
求财运?可真要是有用,这世上哪还会有穷人?
她闭着眼胡乱念叨了两句吉祥话,刚要撑着膝盖起身,就听见旁边的周任尔低声许愿,声音很轻,却偏偏能钻进她耳朵里。
“愿所求皆如愿,所念皆可得。”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郑重,尾音里还藏着一丝微不可闻的怅惘,“哪怕只有片刻。”
程意心里莫名一动,抬眼望去时,正见他俯身将香插进香炉。青烟缭绕中,他的侧脸轮廓若隐若现,方才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此刻……竟盛着她读不懂的忧伤。
她忽然想起那大师说的卦词,心头猛地一跳,那骗子的胡话,不会……真说到他心趴上了吧?
她忽然想起新闻上的一些报道,说现在的年轻人精神压力大,作息不规律,有点头疼脑热的,一不小心就……“咔吧”一下猝死了。
两人拜完香并肩往外走时,程意忍不住主动搭话:“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
周任尔侧头看她:“什么?”
“有个人叫小明,他去医院看病,医生问他哪里不舒服。”
程意故意拖长语调,“小明说:‘我觉得我眼睛有问题,总是看不到我钱包里的钱。’医生说:‘这毛病我也有,治不好。’”
说完,她自己先哈哈笑起来,眼角却偷瞄着他的反应。周任尔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眼底波澜不惊。
程意收了笑,悻悻地问:“不好笑吗?”
“你觉得呢?”他反问。
“不好笑就算了,但我劝你身体如果真的有什么不舒服的最好去医院看看,算命拜佛这些……根本没什么用的!”
周任尔不知道在想什么,目视前方自顾自的走着,没搭理她。
程意撇撇嘴,话锋一转又问道,“你刚才许了什么愿?跟事业有关吗?”
周任尔转头看她,嘴角终于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切,不说拉倒。”
程意别过脸,余光却瞥见他手里还攥着那两串沉香佛珠,红绳被他捏得有些皱了。她心里的火气又冒了上来,“我说你能不能把那破珠子扔了?戴着被骗的证据到处晃,生怕别人不知道你好骗啊?”
周任尔突然拿出其中一串佛珠,程意还没反应过来,手腕就被他轻轻扣住。微凉的沉香珠子挨上脉搏的瞬间,她触电般想抽手,却被他用指腹按住腕间最柔软的那处皮肤。
“别动。”他低头系红绳时,呼吸扫过她手背,“就当是……给你的赔礼!”
远处钟声恰在此刻传来,吞没了后半句话。
程意只看见他睫毛在阳光下投出的细小阴影,和绷紧的下颌线。那串珠子突然变得滚烫,贴着脉搏一跳一跳地发烫,也不知是谁的心跳震动了红绳。
“你刚才说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我说……送你了!”
程意低头看了看手腕上的那串珠子,又抬头看看他那认真的脸,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却变成了嘟囔:“那我就勉强戴着吧,不过……先说好了,我可不会给你钱,这是你硬塞给我的。”
周任尔低笑一声,“你脑子里除了钱还有什么?”
这时陈千忆突然举着两个黄色的护身符牌跑过来,看见程意手腕上的佛珠,眼睛一亮:“哇,这手串好好看!你们在哪儿买的?我也要去给忆辰求一串!”
程意刚想开口说“别去,是骗子卖的”,就被周任尔抢先一步:“在刚才的回廊那边,不过现在可能没有了!”
陈千忆顿时垮了脸,林忆辰赶紧哄她:“没事,下次我们再来,我给你买更好的。”
看着陈千忆又被哄开心的样子,程意忍不住瞪了周任尔一眼:“你还帮那骗子说话?”
周任尔却只是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动作自然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程意最烦别人摸她的头,总觉得自己像只被顺毛的小狗,刚要炸毛,却听见他凑近耳边低声说:“有些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
风吹过庭院,也吹动了程意手腕上的红绳。
她低头看着手腕上的那串在阳光下泛着温润光泽的沉香佛珠,忽然觉得,或许这趟被陈千忆硬拉来的寺庙之行,也不算白来。
至少……她在这里……又遇见了周任尔。
回家后,程意拉开抽屉,将那串佛珠收进首饰盒。可脑海里却反复盘旋着一个问题:周任尔到底为什么会来云州?
算算时间,他应该是去年才在北辰市的A大读完博士吧!
他的家人全都在北辰,而且他妈妈的身体还不怎么好,他怎么会舍近求远,跑到距离北辰千里之外的云州来扎根?
谢知宴也时常琢磨这事。
他和周任尔是A大校友,当年就看着周任尔跟着学校里的教授做项目,他也很清楚北辰的资源到底有多丰厚,高校密集、科研院所扎堆,光是A大校友圈的人脉就能省去不少功夫。
可周任尔偏不!
他博士还没毕业,就急着把手里几项关于光刻机,航空航天领域的专利卖了,拿着钱一头扎进了云州。
他们的公司叫“启元智能”,有三位董事。
周任尔主抓技术,他那双摆弄机械臂比常人玩手机还要灵活的手,总能在实验室里捣鼓出令人惊叹的成果。
从模仿鸟类扑翼的轻型飞行器,到能精准复刻人类手指动作的仿生手。
谢知宴不止一次感叹,周任尔身上仿佛藏着一种魔法,而这种魔法能让冰冷的机器生出呼吸般的生命感。
谢知宴学商科出身,管着公司运营,每天对着财务报表和合作合同,把周任尔“不管钱”的技术理想稳稳托住。
郑淮与则是云州本地人,既是个富二代,也是个天生的“吆喝者”。
学新闻的他最懂怎么让冰冷的机器走进大众视野,去年公司推出的一款陪伴型仿生机器人,就是被他带着团队跑遍科技展会、拍了无数条“机器人帮老人浇花”“陪孩子读绘本”的短视频,硬生生捧成了小范围的网红产品。
事实证明,周任尔的眼光真够毒的!
云州的科技产业园就像块吸铁石,聚集了上百家上下游企业,做精密传感器的就在隔壁楼,开模具厂的车程不超过半小时,甚至连给机器人做“皮肤”的硅胶材料商,都能在园区年会上聊成合作伙伴。
这种产业链的密集度,是北辰的传统工科环境很难比拟的。
就像他们之前攻关的“四足仿生机器人”,光是调试步态算法时需要的场地数据,就是靠云州本地一家做无人机测绘的公司,三天内就跑完了二十个不同地形的测试点,换成在北辰,至少得等上半个月。
晚上九点,启元智能的办公楼还亮着不少灯,周任尔的办公室更是灯火通明。
谢知宴端着杯咖啡推门进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看着趴在绘图板前的周任尔直摇头:“我说周博士,白天刚去寺庙给财神爷磕了头,晚上就往死里卷?”
“今天可是周末,咱们公司又不是没别的员工了,犯不着老板亲自在这儿熬夜吧?”
周任尔头也没抬,手里的马克笔在图纸上勾勒着仿生关节的结构,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声:“你先回吧,这版四足机器人的腿部减震结构有点问题,我再改改。”
绘图板上摊着的图纸,画的是一只机器犬的侧视图,关节处标满了密密麻麻的参数,旁边还贴着张打印出来的狼狗奔跑的照片。
周任尔总说,“机器要学动物,但不能只学样子,得学它们在自然里进化出的属于自己的智慧”。
谢知宴凑过去瞥了眼:“还在跟那几根弹簧较劲?下午测试时不是已经能跑过碎石路了吗?”
“我看了视频,还不够稳。”周任尔指尖点在图纸上的关节处,“你看,狼在快跑时脚踝会有个微小的内扣动作,能卸去三成冲击力,现在的机械结构只能做到一半。”
他忽然抬头,眼里闪着兴奋的光,“我今天在寺庙的时候看见只猫跳墙,落地时后爪的缓冲角度特别妙,回去就翻了动物行为学的论文,说不定能借鉴到机器人的腿部设计里。”
谢知宴被他这股“看只猫都能悟透技术”的劲头给逗笑了:“行,你慢慢跟猫学。
“不过说真的,你都奔三的人了,该从实验室里挪挪窝了。谈恋爱又不是搞研发,用得着这么谨慎?这么踌躇不决吗?”
他往周任尔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你那白月光不就在云州吗?当年隔着千里都挡不住你偷偷跑来看她,现在人就在跟前,你博士也毕业了,连异地这个坎都没了,还不赶快抓紧?要是再过两年,说不定人家连孩子都有了。”
周任尔把桌上的图纸往旁边推了推,点开电脑里的3D建模软件。屏幕上,银色的机器犬正在虚拟场地上奔跑,每一步落地都带着细微的颠簸。
他一言不发,只专注地拖动鼠标调整参数。
谢知宴被他这副“用工作屏蔽一切”的样子给气笑了,伸手挡住屏幕:“我跟你说话呢?耳朵装了隔音棉?”
周任尔的手指骤然悬在键盘上方。头顶的顶灯倾泻而下,在他睫毛下投出片浓影,恰好藏住骤然收缩的瞳孔。
“阻尼系数错了。”
他突然敲下一串数字,屏幕上机器犬的奔跑轨迹立刻变得平稳,“感情就像这个关节,过度调节反而会失去自然动态。”
谢知宴怔了怔,随即拍着桌子大笑:“周任尔!你他妈拿机器犬的关节比喻暗恋?!”
笑声在办公室里炸开,然后又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周任尔的眼框突然红了。
这是谢知宴头一回看到这样的周任尔,不知道为什么,这两个月的周任尔与以前的他很不一样。
现在的周任尔更沉郁,更悲伤,难不成真让他说中了,他的白月光快要嫁人了?
说起来,谢知宴知道这桩事,还是拜周任尔大一那年的醉酒所赐。
元旦刚过,谢知宴从家里返校,一推开宿舍门就被酒气呛得皱眉。
再定睛一瞧,平时连啤酒都不碰的周任尔,居然四仰八叉地趴在地上,脸颊通红,喷出的呼吸里全是白酒的烈味。
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人拖到床上,收拾残局时,在桌子底扫出了一张已被揉皱的火车票,从北辰到云州,发车时间就在前两天。再看周任尔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谢知宴瞬间明白了:这是为情所困啊。
后来他试着给周任尔介绍过几个女孩,都被婉拒了。
有次他实在忍不住问他:“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
周任尔当时正对着电脑屏幕发呆,闻言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落落的,半晌才低声说:“要……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小梨涡的。”
那一刻谢知宴彻底懂了,合着这家伙心里住了位“钉子户”!
久而久之,他也懒得再操心。
反正周任尔这性子,认定的事八头牛都拉不回,与其催他,还不如等他哪天自己想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