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了收惊讶的神色,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端起咖啡杯站起身:“行,我不打扰你了。对了,下周云州机器人展的展位敲定了,郑淮与说想让新款仿生手现场演示拧瓶盖、叠纸杯,你那边调试得过来吗?”
周任尔早就把头低了下去,“没问题,明天让实验室把样机送过来,我亲自盯着校准。”
谢知宴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眼。
周任尔仿佛已经收拾好心情,完全沉浸在屏幕里,侧脸在台灯下显得格外专注,手指在键盘上不停的敲击着。
他忽然觉得,周任尔跑到云州来,或许不只是为了产业链和资源,或许这座城市的鲜活与多元,那些在街头巷尾随时能撞见的灵感,比如寺庙里那只跳墙的猫,才是吸引他的真正原因。
而他的白月光,大概就是这份吸引力里,最特别的意外。
谢知宴相信这世上会有像周任尔这样长情的男人,却不相信这世上会有一直围着爱情转的男人,也许……他所认为的爱情,只是他的执念而已,要想打破这份执念,只有得那个“白月光”,“祛魅”之后,或许……周任尔才能完全走出来。
可是如果那个“白月光”是真的结婚了呢?他总不能鼓励周任尔去当小三吧?
最终,谢知宴一脸忧愁的走出了周任尔的办公室。
谢知宴走后,办公室里只剩下键盘敲击声和机器犬虚拟奔跑的音效。
周任尔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脑子转了半天,也没想起来,下一步要做什么。
他索性往后一仰,转椅带着轻微的惯性晃了半圈,最终停在原地。整个人彻底陷进椅面里,肩膀垮下来,手臂无力地搭在扶手上,指尖垂着,没再动过。
过了一会儿,他抬手捏了捏眉心,力道很轻,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摩挲。随后手就那么放了下来,搭在肚子上,掌心朝下,指尖偶尔会极轻地蜷一下,又松开。
他的视线慢慢往上移,越过屏幕边缘,落在头顶的天花板上。
吊灯的影子在白墙上投下淡淡的光晕,他就那么望着,眼皮半耷着,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转椅又随着呼吸的起伏轻轻晃了晃,像一片没找到方向的叶子,晃得极慢,极轻,连带着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腕,也跟着有一下没一下地悠着。
天花板的纹路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恍惚间竟与另一片记忆中的天花板重叠。
那是中式天井的穹顶,雕花木梁在灯光下泛着暗沉的光,空气里飘着饭菜香与酒气混合的温热气息。
陆沉屿喝得脸颊通红,正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出神,忽然一只酒杯递到他眼前。
包厢里的空调温度调得有些高,让人感觉有点热,陆沉屿解开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露出一点清晰的锁骨线条。
对面的吴丽梅端着酒杯,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里,指尖在杯沿上轻轻划了一圈,杯里的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
接着,她便细细地打量着他,他的短发打理得利落有型,发丝服帖地梳向两侧,露出饱满的额头,透着几分沉稳的成熟感又有几分随性的少年气。
鼻梁挺直却不尖锐,鼻尖微微圆润,唇色是自然的淡粉,嘴角天生带着点上扬的弧度,哪怕没笑也像含着三分暖意。
她其实早就注意到陆沉屿了,第一次在学校里见到他的时候,她就觉得这人特别熟悉,像是认识了很久似的,再后来,陆沉屿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头发乱糟糟的,脸也像被刻意涂黑似的,穿的衣服更是没法说,像是四五十岁中年男人穿的款式。
不过也可以理解,懂分寸些总没错的,在学校里的女学生面前,确实不能这么惹眼。
这么一想,吴丽梅心里对他的好感度又多了几分。
“小陆啊,你这模样,要是搁我们年轻那会儿,怕是比我们学校的校草还惹眼。”
吴丽梅笑起来眼角有淡淡的细纹,说话时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点酒意的黏糊。
陆沉屿不知道该怎么回,只是客气的笑了笑。
吴丽梅顿了顿又说:“年轻就是好啊,头脑清楚,课讲得也好,咱们学校物理组有你这号人物,学生们听课都得专心几分。”
陆沉屿握着酒杯的手紧了紧,脸上还维持着客气的笑:“吴校长您过奖了,都是组里前辈带得好。您在教学管理上的经验,才是我们这些年轻老师该好好学的。”
他顺势举杯,“我再敬您一杯,谢谢您肯给我这个面子,请您吃饭!”
酒杯碰在一起发出轻脆的声响,吴丽梅仰头喝酒时,视线几乎是贴着陆沉屿的脸滑过去的。
她放下杯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忽然倾过身,桌上的骨碟被她的动作带得轻轻一响:“你刚才说,你女朋友是教培行业的?”
“嗯,之前在一家挺大的教培公司做人事,两个月前行业变动,就一直没找到合适的。”陆沉屿尽量让语气显得恳切些。
“她做事挺细心的,本科学的也是人力资源管理,跟咱们学校行政岗确实对口。您也知道,我在学校任教,她要是能过来,我们俩人也能互相多照应些。”
“人力资源管理啊……”
吴丽梅拖长了调子,指尖忽然在桌面上敲了敲,“说起来,我们行政岗虽然是编外,但天天跟老师们打交道,形象气质也得过得去。你女朋友……照片有吗?”
陆沉屿心里咯噔一下,还是从手机里翻出程意的照片递过去。
吴丽梅没仔细看,只扫了一眼就还给他,嘴角勾着笑:“看着是挺文静的。不过小陆,你也知道,咱们学校门槛在这儿,就算是编外,走流程也得合规。”
她顿了顿,忽然伸手,看似随意地拍了拍陆沉屿的手背。
“不过你都开口了,我总不能不给这个面子。毕竟你是咱们学校的台柱子,这两年带的毕业班物理成绩,哪次不是全市拔尖?这样吧,我回去再琢磨琢磨,你也清楚,盯着这个岗位的人可不少!”
吴丽梅的指尖有点发烫,陆沉屿下意识地往回缩了缩手,借着倒酒掩饰过去:“那太谢谢您了,吴校长。”
“谢什么。”
吴丽梅端起酒杯,眼神骤然亮了起来,“其实我挺欣赏你的,年纪轻轻这么有担当,业务能力又强,现在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可不多了。对了,你下学期开学的那节公开课准备得怎么样了?要不要我找几个资深教师给你把把关?”
话题渐渐跑偏,陆沉屿耐着性子应付着,杯里的白酒一杯接一杯地空下去。
吴丽梅喝得兴起,说起自己离异后的生活,语气里带着点自嘲,眼神却总往他身上黏:“你说我这年纪,想找个合心意的人多不容易。不像你们,年轻,有资本挑。”
陆沉屿握着酒杯的指节泛白,只能笑着打哈哈:“您条件这么好,肯定不难找的。”
“难不难的,得看缘分。”
吴丽梅忽然凑近,吐气带着酒气拂过他的耳边,“比如……我今天在儿遇见你,就觉得挺有缘分的。小陆,待会儿喝完酒,我知道有家清吧氛围不错,正好聊聊你公开课的设计思路,要不要陪我去坐坐?”
窗外的霓虹透过包厢的纱帘渗进来,在吴校长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
陆沉屿终于确定,她那点心思根本不是针对工作,而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喉结滚了滚,压下心头的不适,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烧得喉咙发疼:“实在不好意思吴校长,我女朋友还等着我回去呢,她胆子小,一个人在家害怕!”
吴丽梅脸上的笑淡了点,却没再坚持,只是慢悠悠地说:“也是,女朋友最重要,你女朋友的事,我记下了。”
她拿起公筷,夹了块排骨放进陆沉屿碗里,眼神在他脸上缠了一圈:“来!多吃点菜别光喝酒,你看你这脸都喝红了。年轻人,别总想着硬撑,以后在学校有什么难处,直接来找我,不用这么客气。”
陆沉屿低头扒着饭,只觉得那排骨在嘴里嚼着,一点味都没有。
这一刻,他突然好想程意,自从上次他跟程意讲了他爸妈的事之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的。
他有些后悔,当时为什么要说那么多,他应该先替她解决工作这件事,而不是指责她对工作挑三拣四,可是在那样的情况下,他的嘴倒是比脑子快了一步。
酒局散场后,陆沉屿被吴校长的司机扶着送到门口,晚风灌进领口,他打了个寒颤,才勉强站稳。
吴校长站在车门边,借着路灯看他,眼神里那点若有似无的打量像根细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
“小陆,早点回去休息吧,面试的事我记着呢。”
她抬手想拍他的肩膀,陆沉屿偏身躲开,顺势弯了弯腰:“麻烦您了吴校长,路上小心。”
车尾灯消失在路口时,他才扶着墙缓了好一会儿。
胃里的酒液在翻涌,脑子里却异常清醒,刚吴校长的话,分明有另一种暗示。
这样想着,他胃里犯起了恶心,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了,于是又转身冲进了洗手间。
吐干净之后,他站在洗手台前,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洗着自己的手,直到双手都被水泡浮肿了才罢休。
从洗手间出来,他掏出手机叫车,屏幕的光刺得眼睛发疼,通讯录里程意的名字就在最上面,手指悬了半天,终究没敢按下去。
出租车在凌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窗外的霓虹像融化的糖浆,糊成一片模糊的暖黄。
陆沉屿靠着车窗,因为吐了太多,胃里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他忽然想起下午出门前特意熨烫的衬衫,想起柜子里程意去年给他买的那条领带,还想起刚才酒桌上吴校长夹给他的那块排骨,原来……人在不舒服的时候,脑子会像漏风的筛子,净捡些无关紧要的碎片在眼前晃。
车停在程意家楼下时,计价器跳成了红色的数字。
陆沉屿付了钱,脚刚沾地就踉跄了一下,晚风卷着香樟树的香气打在脸上,带着点潮湿的凉意。
他抬头望了望那栋亮着零星灯火的居民楼,程意家的窗户黑着,像只沉默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