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陆沉屿在程意家楼下站了很久,手机在手里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终究还是没按下通话键。
他望着六楼那扇暗着的窗,心里盘算着,等吴校长把岗位的事彻底敲定后,再站到她面前,然后解释这阵子的沉默,她或许就能消气了。
他向来不喜欢把没谱的事,早早摆到台面。
日子一天天滑过,程意投出去的简历大多石沉大海,偶尔接到面试电话,要么是薪资低得离谱,要么是岗位与专业八竿子打不着。
她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盯着天花板上的星空灯发呆,心里像压着块浸了水的棉絮,又沉又闷的。
这天晚上,手机屏幕突然亮起,大姐的视频通话请求跳了出来。
程意慌忙从床上弹起来,脱掉身上的卡通睡衣,从柜子里抓过一件黑色碎花连衣裙往身上套,又抹了点口红在嘴唇上,她对着屏幕扯出个笑,却在按下接听键的瞬间,觉得自己这笑容简直比哭还难看!索性又把笑容收了回去。
屏幕里立刻跳出大姐的脸。
一样的大眼睛,一样的长脸尖下巴,只是大姐的肤色深得多,许是常年在地里劳作晒的,颧骨上晒出的一块块淡褐色斑块像落在洁白宣纸上的墨点。
程意望着那张熟悉的脸,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下,涩涩的。
大姐高中毕业后打了几年工,后来经人介绍嫁给了姐夫。姐夫是个瘦瘦高高的男人,带点憨气。每年过年去大姐家,姐夫总局促地搓着手问:“喝水不?吃草莓不?我去地里摘。”说着就领上小外甥往棚里钻。
他们在县城有房子,但大多数时候都住在老家,因为他们在老家种着好几个大棚,蔬菜瓜果轮着种,忙不过来就请人搭把手。日子虽累,倒也算安稳。
“大姐,你今天怎么有空给我打电话?地里不忙了?”程意强压下心头的涩意,先开了口。
夏天大概是一年中,地里最忙的时节,播种、除虫、浇水、收获,哪样都得盯着。
所以每年夏天,大姐都忙得不可开交,夏天的大棚像个蒸笼,大姐每天天不亮就钻进去摘黄瓜,等再从棚里钻出来的时,后背的衣服能拧出水来了。
大姐隔着屏幕笑了,眼角的细纹挤成几道弯:“不忙啦,瓜都卖完了,能歇阵子。不过也歇不了多久,该种辣椒苗了。”
“那小乐呢?啥时候开学?”程意问。
小乐是大姐的儿子王其乐,今年七岁了,自乐自乐,取自成语“自得其乐”,希望他能够从自身生活中获得乐趣、不依赖外界的认同,做一个关注自己内心的人。
“九月二号呢,还有将近一个月。”
大姐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这是刚下班?穿得这么好看?”
“嗯,今天下班晚。”
“我看你朋友圈最近啥也没发,是不是把我屏蔽了?”大姐突然发问,语气里带着点玩笑的试探。
“哪能啊,”程意赶紧摆手,“最近太忙,没心思发。”
“那你和沉屿的婚礼呢?都准备好了吗?之前你还说婚纱照做好了拍给我看,也没动静。”
程意的眼眶倏地就热了,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尽量平稳:“差不多了,婚纱照放新房呢,下次去了拍给你。最近太忙,就给忘了。”
大姐的表情却忽然凝住了,眉头微微蹙起:“小意,你最近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没有啊,能有啥事儿。”程意别开脸,假装看旁边,“爸妈呢?最近身体咋样?”
“好着呢,天天给我打电话,吐槽咱弟。”
“吐槽他啥?”
“吐槽他在外头上班,十天半月不往家打电话呗。”
程意撇撇嘴:“正常。”
他们家四个孩子,弟弟是老小,她是老三,除了大姐守在老家,剩下三个……全都跑外地上班去了。
大姐叹了口气道:“你没事也多给他们打打电话,人老了,就盼着孩子在身边说说话。”
“我……我不知道说啥。”
程意的声音低了下去,忽然侧头对着空气“唉”了一声,转头对大姐说,“姐,不聊了,我朋友喊我呢,可能有急事。你早点休息吧。”
“好,那拜拜。”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程意眼眶里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领口的布料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电话刚挂断没多久,屋里的灯突然“啪”地一下灭了。
空调停止运行的嗡鸣声还没散尽,黑暗就已经像潮水般翻涌而来,瞬间吞噬了整个房间。
程意起身走到卧室门口,按了按灯开关,毫无反应,应该是停电了。
她转身坐回床上,退出与大姐的聊天对话框,想在物业群里搜搜是不是有停电通知,可手指划了半天,才想起自己根本没加房东微信,也不在物业群中。
毕业后,她们换过好几套房子,每次换房都是陈千忆负责找房子,程意负责打扫新房的卫生,所以这么久以来,水电煤缴费、家电报修全是陈千忆在对接,她连房东姓什么都没记清。
而陈千忆此时此刻正在林忆辰家。
陈千忆找男朋友有一个硬性条件,必须是本地人,林忆辰虽然不是本地人,但他一上大学,他父母就在云州给他买了套房子,也算是半个本地人了,至于为什么是半个……因为……他的户口还没有迁过来。
就在这时,“砰砰砰——”地拍门声突兀地响起,力道又重又急,像有人用手掌重重砸在门板上。
程意心脏猛地一缩,攥着手机走到卧室门口,又仔细听了听,确实是拍门声,可她明明反锁了入户门,这拍门声听起来有点太近了,近得像是就在卧室门外。
黑暗放大了她内心所有的恐惧,她仿佛能听见门外那个人的……带着恶意的、黏腻的呼吸声。
她屏住呼吸,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得胸腔发疼,混着那持续不断的“砰砰”声,在寂静的黑暗里格外刺耳。
怎么办?要不要报警?可万一警察觉得这就是件小事,不愿意来呢?她脑子里乱糟糟的,像塞进了一团毛线。
鬼使神差地,她点开了陆沉屿的对话框,通话界面弹出的瞬间,她甚至在想他可能并不会接,可此刻……除了他,她甚至想不起第二个能指望的人。
他是她在这座城市里,唯一牵过手、谈过未来的人。
就再给他一次机会吧,或者说……是再给自己一次机会!她这样想着!
“嘟嘟”声在耳边响着,一声,两声,像敲在神经上的鼓点。
没有人接,直到电话自动挂断,听筒里只剩下空茫的寂静。她不死心,再次拨了过去,这次……听筒里只剩冰冷的提示音:“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
程意盯着屏幕上鲜红的“陆沉屿”三个字,突然觉得有点可笑,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像偶像剧男主一样,穿越黑暗来救她?
别做梦了!!她又不是偶像剧女主,她只是个无关紧要的NPC罢了!
而此刻的餐厅包厢里,陆沉屿的手机正趴在餐桌桌角。屏幕暗了又亮的瞬间,吴丽梅眼疾手快地按灭了它,随手往桌上一扣。
陆沉屿刚从洗手间回来,手上还带着水渍。他坐下后,刚想伸手去拿手机,却被吴丽梅递来的纸巾打断:“来,擦擦手吧!先吃饭吧,别总玩手机。”
他指尖顿了顿,终究还是收回了手,心里却莫名有点烦躁,总觉得……似乎错过了什么。
“砰砰砰——”
拍门声还在继续,这次的节奏变了,像是有人用指甲盖刮着门板,“沙沙”的声响混着撞击声,听得程意头皮发麻。
她猛地想起上周楼下张阿姨说的,小区里最近总有人半夜敲门试探,应该是踩点的小偷。
程意一边害怕,一边蹲在卧室门口背靠着门板给程意打电话,问她小区保安的电话是多少,门外面好像有小偷在撬锁。
陈千忆的电话几乎是立刻打过来的,背景里隐约能听见穿衣服的窸窣声:“你千万别开门!我现在让忆辰送我回去,最多三十分钟!”
她宽慰道:“你别自己吓自己,是不是小偷还不一定呢!”
“可是……”程意的声音发颤,“他这敲门声听起来不对劲,一直敲,不带停的,像是知道我一个人在家似的……”
“别说话!假装没人在家!”陈千忆突然拔高音量,“把手机音量调小,躲进衣柜里!我现在就给物业打电话,让保安去看看!”
程意慌忙站起来,摸索着拉开床边的衣柜门,把挂着的衣服全部拨到一边,钻了进去。厚重的布料裹住她,带着洗衣液的清香,可即便躲进衣柜里,她还是能清晰地听见门外的动静。
那敲门声似乎停了,但没多久,又变成“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用钥匙在试锁孔。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把她放在油锅里煎。
程意死死咬住嘴唇才没发出任何声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爸妈,想起大姐,二姐。
甚至……想起陆沉屿,如果她今天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会不会后悔?后悔没接她的这通电话?
手机屏幕在黑暗里亮着,陈千忆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跳出来:“保安说已经进电梯了,你别害怕!”
大概过了十分钟,门外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像是有人被推倒了。
紧接着是保安的呵斥声,还有个含混不清的骂骂咧咧的声音,原来是个醉汉走错了楼层,把601当成了自己家,揣着串钥匙瞎捅了半天。
知道是虚惊一场后,程意瘫在床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干了。
她连忙给陈千忆发消息,让她不用来了,已经解决了,保安也已经把那个醉汉给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