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落

    几月后,一场宫中举办的小型赏花棋会,彰子随父兄一同出席。

    她身着数层色彩柔和的袿衣,如同初春的花瓣般层层叠叠,袖口与领际流露出精心搭配的袭色目,是朦胧的樱与紫的渐变。

    这身装束华美却不沉重,恰合一名待字闺中的贵女身份。

    其眉眼尚带稚气,却已勾勒出清丽的线条,一双眸子黑如点漆,沉静时如古井无波,偶尔流转间,露出远超年龄的洞察与聪慧。

    她坐在垂帘之后,面色平静地环顾四周。

    忽然,在天皇御台侧下方的棋士席中,彰子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藤原佐为。

    他的面容似冷玉生辉,五官轮廓清晰而雅致,眉眼尤其深邃。

    整体气度沉静如水,即便身处喧哗御宴,也自成一派遗世独立的清寂,栖息在唯有黑白二色的广袤棋境之中。

    青瓷色的直衣色彩清雅,在满堂织金缂丝的华服公卿中显得格外疏淡。

    此人确实太过出众,令人见之忘俗。

    没想到在近乎两年后的今日,彰子依旧能够如此准确地认出他。

    如今他正襟危坐,侧耳聆听一位老棋士的言论,神情专注得仿佛周遭的衣香鬓影、丝竹管弦都不存在。

    一条天皇似乎对他极为喜爱,很快便点他上前,与一位亲王对弈。

    棋局展开,佐为的神情瞬间变了。

    方才的温和谦恭褪去,一种近乎凌厉的光芒笼罩了他。

    拈子,沉吟,落子。

    动作如行云流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律和美态。

    彰子看得痴了。

    她不能完全理解每一步的深意,但她能感受到那股力量——那是一种用黑白子构建宇宙、推演天道的磅礴力量,与他清瘦的外表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

    他轻而易举地获胜了,赢得优雅而彻底。

    天皇大悦,赏赐有加。席间赞誉之声更是不绝。

    这一切本该到此为止。

    但彰子身为藤条北家多年精心培养的中宫待选者,从棋局中抽身后,她便敏锐地注意到,并非所有人的目光都是善意的。

    一些上了年纪的棋待诏面色复杂,几位与父亲关系密切的公卿,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她的兄长,伊周,更是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低声对旁人道:“伶人伎俩,哗众取宠罢了。”

    一股凉意顺着彰子的脊背爬升。

    她惊醒般想起父亲曾单独教导她的话语,“过于完美的东西,总会招致毁灭。”

    ——什么东西才算过于完美?

    彰子微微合上眼,那日的场景在脑海中缓缓浮现。

    藤原道长负手立于一座紫檀木架前,架上铺着玄色绒布,上面托着一件器物,在昏暗的灯光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光华。

    那是一只来自大唐的白瓷玉璧底碗。

    其釉色如雪胜霜,胎体薄至透光,器型端正完美到无以复加,仿佛不是人间窑火所烧造,而是月宫仙匠偶落凡尘的杰作。

    它静静地陈列在那里,本身就像一首凝固的、关于极致之美的诗。

    彰子被那无瑕的洁白吸引,忍不住轻声赞叹:“真是完美无瑕的作品。”

    道长没有回头,声音平稳无波:“完美?”

    他伸出手指,竟不是去抚摸那光洁的釉面,而是用指尖轻微地敲击着碗沿。

    “叮……”几声清越悠长、带着微妙颤音的鸣响在密室中回荡,久久不散,异常动听。

    “听到这声音了吗,”道长沉声道,“声如磬,这是鉴瓷的最高标准之一。它的一切都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极致,所以被万里迢迢送来,贡于御前,最终到我这里。”

    他的语气里没有欣赏,只有冷静的审视,如同匠人评估玉料的成色。

    彰子有些不解父亲为何这种态度:“如此至宝,父亲不喜欢吗?”

    听闻女儿的疑惑,道长转过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眸中跳动,却照不进底:“我曾有一只类似的,比这只更润三分。我把它赐给了前右大臣。”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当时欣喜若狂,视若性命。”

    “然后呢?”彰子下意识地问。

    “然后?”道长冷笑反问,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三个月后,他获罪流放,家产抄没。那只碗在搬运登记时,不慎被一名粗手笨脚的仆役摔碎了——粉身碎骨,连同他曾经显赫一时的名声。”

    彰子一时失语。

    道长的手指缓缓划过那完美无瑕的碗壁,动作轻柔,却让彰子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仿佛那手指随时会收紧,将其捏碎。

    “你看,彰子,”他的声音再度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过于完美的东西,本身就是一种罪过。”

    它让拥有者成为众矢之的,引来无尽的嫉妒与贪婪;它让人放松警惕,沉溺于虚妄的拥有感,却忘了怀璧其罪的道理。”

    它的存在,本身嘲讽着周遭一切的平庸和不完美。而这种嘲讽,是致命的。”

    彰子明白这个道理。

    这世间运行的法则,不是呵护完美,而是磨平它、摧毁它,或者将其纳入掌控,成为彰显自身权力的勋章。

    包括彰子在内的贵族女子,几乎都作为后者的作用。

    她们是最完美的勋章,是生命传承的阶梯,是文明的基石,未来将从丈夫或者孩子手中得到数不尽的权柄,却难以成为掌控自身命运的自由者。

    而藤原佐为的棋,很完美。

    纯粹,精准,不染尘埃。

    像那只碗一样。

    这样的完美,如同三岁小儿怀抱赤金行于闹市。

    毁灭,几乎是必然的结局。

    不是毁于庸人的嫉妒,就是毁于需要用它来做别的事情、更有力量的人手中。

    棋会间隙,佐为得以暂时休息,退至廊下透气。

    鬼使神差地,彰子对身旁的媪君低语几句。

    随后,她取过早已备好的一把装饰精美的桧扇,假作失手,让它滑落帘外,正好停在佐为不远处。

    青年微微一怔,弯腰拾起扇子。

    彰子示意侍女微微卷起垂帘一角,足以让她与他对话,却又保持着贵族女子应有的矜持与距离。

    “多谢公子。”她的声音透过帘幕,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平静,“公子方才的棋,精妙绝伦。”

    佐为看清帘后身影的服色,知是极为尊贵的女眷,恭敬地将扇子递还给一旁的侍女,垂首道:“小姐谬赞。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棋道,怎会是雕虫小技?”彰子忍不住反驳。

    她随即意识到失言,放缓了语气:“我曾观棋谱,却从未见过如公子这般,仿佛棋子自有生命的下法。”

    佐为闻言,倏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和遇到知音般的微光,但很快又克制地垂下眼帘:“您过誉了。棋非死物,自然有灵。唯有摒除杂念,倾听棋子的声音,方能触及一二。”

    “棋子的声音?”彰子好奇道。

    “是,”谈到棋,佐为的话似乎多了一些,虽仍恭敬,却注入了一种赤诚的热情,“它们会告诉你,它们想前往何处,如何能构成最强大的阵势。我所做的,不过是遵循它们的指引,去探寻至高无上的、完美的……”

    他忽然顿住,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在一个陌生的、地位尊贵的少女面前,这显得有些交浅言深,甚至狂妄。

    “……去探寻棋道的奥妙而已。”他谨慎地收住了话头。

    但彰子听懂了那未尽的含义。

    完美的什么?是“一手”?还是“境界”?

    她心头微微一颤。

    眼前这个人,他的世界真的纯粹得只剩下棋。那份狂热与专注,让她既羡慕,又隐隐为他担忧。

    “公子之心,纯一不杂、令人钦佩,”她轻声道,“但愿公子能永远如此,得窥棋道真谛。”

    这话出自真心,也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祈愿。

    佐为显然听出了其中的善意,微微一怔,再次郑重行礼:“承您吉言。此乃佐为毕生之所愿。”

    短暂的交谈结束。

    帘幕垂下,重新隔开两个世界。

    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一颗种子,落在心湖之底,静待萌发。

    彰子并不知道,在不远处的树影下,她的父亲藤原道长正将这一幕收入眼底,目光幽深,看不出喜怒。

    他手中摩挲着一枚冰冷的黑曜石棋子,若有所思。

    风起,吹落无数樱瓣,如雪纷飞。

    绚烂之下,京都的暗流,正在无声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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