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

    永延四年,秋夜。

    一场冷雨毫无征兆地降临京都,洗刷着宫廷朱红的廊柱与青黑的屋瓦。

    白日里的丝竹喧嚣早已沉寂,只剩下雨水敲打万物,发出单调绵密的沙沙声,将这权力中心笼罩在潮湿而孤寂的氛围里。

    凉亭隐在朱雀院后僻静的竹林中,只有半角飞檐挑出孤零零的避雨灯笼,昏黄的光晕艰难地撑开一小团模糊的暖色,反而更衬得四周黑暗深重。

    一个身影独自凭栏而立。

    佐为依旧穿着那身略显单薄的青色直衣,雨水带来的寒意似乎并未侵扰到他。

    他只是怔怔地望着亭外被雨水打得簌簌作响的漆黑竹丛,目光没有焦点。

    清俊的侧脸在灯影下半明半暗,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取代了平日弈棋时的神采飞扬。

    方才宴席上那些言不由衷的应酬、包裹在风雅笑谈下的机锋与试探,像一层油腻的污渍,粘附在他的精神世界上,令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指尖,那里仿佛还残留着棋子的触感,唯有那份冰凉光滑的实在,才能让他确认自我的存在。

    细密的雨丝被风挟带着,斜斜侵入亭内,沾湿了他的衣袖和额发,他也浑然未觉。

    此刻的他,比起名动宫阙的天才棋士,更像被雨水打湿翅膀、偶然停歇的孤鹤,周身弥漫着与繁华京都格格不入的清寂。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雨声掩盖的木屐声从身后的小径传来。

    佐为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一个披着浓紫色壶装束、戴着市女笠的身影正踏上亭阶。

    笠檐垂下的薄纱遮住了来人的面容,但那份端丽沉稳的气度,让佐为依稀辨认出来者身份。

    他眼中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愕,慌忙站直身体,下意识地整理了下衣襟,脸上掠过一丝慌乱:“彰……藤原小姐?”

    他用了最正式且尊敬的称呼,语气因惊讶而微微发涩,“您怎么会……此地阴湿偏僻,恐污了您的衣裳。”

    “无妨。”

    清冽而平静的声音透过垂纱传来,打断了他的惶惑。

    彰子步入亭中,收起了油纸伞,水滴顺着伞骨滑落,在石板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她并未摘下市女笠,保持了应有的距离。

    而后转向他,语气听不出波澜:“听闻佐为君方才伴驾家父宴饮,可是累了?”

    他怔了一下,微微苦笑道:“劳您挂心。只是佐为愚钝,不擅应对那般场合,恐有失仪,惹道长大人不悦了。”

    虽然说得含蓄,但那微微垂下的眼睫和语气中难以掩饰的一丝委屈,却泄露了更多未尽之言。

    “非君之过。”彰子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这秋雨多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暖意,“世间并非只有一种仪态。于棋枰之上,君之风采,无人能及。”

    这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精准地敲击在佐为心上。

    他抬起头,看向那层面纱,仿佛想穿透它,看清后面是怎样的表情。

    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境地里,听到这样一句全然的理解和肯定,酸涩而澎湃的情绪瞬间冲垮了他强筑的心防。

    他的眼眶微微发热,急忙低下头去:“藤原小姐……谬赞了。”

    亭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唯有亭外的雨声淅淅沥沥,不绝于耳。

    这雨声非但未显得喧闹,反而更衬得这方寸之地有一种异样的安宁。

    彰子的目光落在石桌上,那里有用手指蘸着雨水无意间画出的、几近干涸的模糊棋位痕迹。

    “佐为君方才是在推演棋局?”

    佐为有些不好意思:“闲来无事,胡思乱想,让您见笑了。”

    “可能……说与我听听?”面纱后传来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更深的是一种真诚的渴望。

    她太想触碰那个他所沉浸的、黑白分明的世界了。

    佐为惊讶地看向她。

    一谈到棋,所有的落寞和拘谨瞬间消散,他整个人都鲜活起来。

    他以指代笔,就着桌上残存的水痕,兴致勃勃地讲解起来:“彰子小姐请看,此处若黑棋这般挂角,白棋似可如此应对,然则后续有一处极精妙的引征手段……”

    他的语言变得生动而急切,手指飞快地在石桌上比划着无形的棋子,将一场厮杀演绎得波澜壮阔,那专注的神情仿佛驱散了周遭所有的寒意与阴暗。

    彰子努力跟上他那飞跃的思路,虽不能全然理解那些变化,心却为他话语中那份毫无杂质的热情和才华深深悸动。

    她透过薄纱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此刻只有真理与美,纯粹得令人心折。

    彰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切的笑意,这是她今夜第一次流露出情绪,“佐为君的讲解总是令人受益匪浅。”

    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棋道有君,是棋道之幸。”

    佐为怔住了,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澎湃情绪。从未有人对他这样说。

    世人或羡其才,或妒其能,或畏其势,却从未有人如此纯粹地肯定他存在的价值,只因他是他,只因他爱棋。

    “彰子小姐……?”他声音微哑,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深深一揖,“佐为惶恐。”

    就在这时,远处竹林深处,隐约传来一声被压低的、模仿得惟妙惟肖的猫叫。

    两人俱是一惊。

    彰子心头一凛,这是她与媪君约好的信号。

    她立刻收敛所有情绪,声音恢复平静:“我该走了。佐为君也早些回去吧,雨夜寒凉。”

    “彰子小姐……”佐为下意识地开口,似乎想说什么,却不知该如何说,又能说什么。

    彰子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尽管他可能根本看不清她的目光。

    最后,她用极轻却清晰的声音道:“枰上之境,至纯至净,望君永守此心。”

    说完,她便不再停留,重新撑起伞,步下凉亭,那抹身影很快便被雨帘和夜色所吞没,仿佛从未出现过。

    佐为独自留在亭中,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良久未动。

    石桌上水痕已彻底干透,那局未讲完的棋仿佛还残留着无形的灼热痕迹。

    亭外雨声未歇,冰冷依旧,但他心中那片因尘世纷扰而带来的滞涩与阴霾,却被另一种汹涌而温暖的激流所冲散。

    “永守此心……”他喃喃地重复着那句话,仿佛要将这四字箴言刻入灵魂深处。轻轻收拢手指,指尖似乎还残留着方才比划棋形时的力度。

    这话相当耳熟,前些日子,宫中的赏花宴上……

    那位少女原来也是彰子小姐。

    雨,依旧下着,将今夜的一切秘密,悄然冲刷,又深深埋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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