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叙风从市舶司出来时天色已经开始暗了,他在一群点头哈腰的官员的恭送下走进了马车。
江叙风问广修:“从这里到港口要多久?”
广修驾着马车答道:“大约两刻钟。”
明州府市舶司是前朝成立的,几十年运行下来看着没出过什么问题,大梁就继续沿用了,朝廷本意是想参考明州府市舶司的形式和制度建立穗州府的市舶司,但他们今天实地调研后才发现,明州港这关税征收虽定有标准,具体实施时却很难做到透明,甚至出现了五艘船三个价的情况,不少外商因此纷争不休。新的市舶司完全照搬肯定是不成的。
看来接下来这几天,要在船上和相关人员重新商议一下再拟份公文发回朝廷了。江叙风在心里计划了下日程安排,随后闭上眼:“我休息会儿,到了叫我。”
两刻钟睡不了什么觉,江叙风原本只是想闭目养神一下,没想到闭上眼没一会儿竟沉沉睡去了。
广修将马车驾得很稳,江叙风一觉好眠,直到他悠悠转醒时,差点以为自己躺在江府的卧床上。
江叙风意识还在半混沌中,他感觉到了微微的颠簸,马车还在行驶着。
还没到吗?两刻钟有这么长吗?这一觉睡得他失去了时间感,他拉开马车窗帘向外看去。
只见外面是一片荒山野岭,而太阳已经垂到了半山腰。
市舶司和港口都在闹市,怎么会途经山路?
不对!这不是回港口的路!
“广修!”江叙风猛地掀开车帘。
哪里还有什么广修,只见前面驾车的是一个一身红色劲装、乌发高束的少女,她马鞭高扬,利落地甩在马背上。
听到身后的动静,林画月回过头,残阳斜照在她脸上,在脸颊边缘烘出一圈暖洋洋的几近透明的细小绒毛,她明亮的杏眼映着天边的红霞,像是燃着不驯的火焰。
“江少师醒了?前面是石子路,少师扶稳了。”
说完就是一阵猛烈的颠簸,江叙风赶紧扶住门框才堪堪稳住。
怎么是郡主在驾车?广修呢?现在几时了?他们要去哪里?
他有太多疑问,一时竟不知该先问哪个。
林画月先开口了:“江少师没认出来吗?这是去凤仁县的路。”
江叙风一怔,这才仔细打量起沿路来。
他已经八年没有回过老家了,即便是在明州任知府的那些年,也是忙得脚不沾地,抽不出空回去瞧上一眼,但回家的路他已经在梦里和爹娘还有大哥一起走过无数回了,这确实是去他老家的路,他记得前面还有最后一家驿馆,过了驿馆再穿过一截狭窄的山路,就到了。
可是怎么会这么快?儿时他随家人从凤仁到明州赶集时,最快也要四个时辰。
林画月知道江叙风的疑虑,朗声说道:“有我驾快马疾行,用不了那么久。”
最好的骏马再加上林画月熟稔的驾马技术,自然不是江叙风小时候那辆慢悠悠的老牛破车可比的,可在当时,那已经是江叙风能坐的最快的交通工具了,所以,明州府和凤仁县之间需要四个多时辰的车程从小就根深蒂固烙在了他脑海中。
“只有我们两人吗?郡主是去凤仁县有事,需要臣带路?”
林画月专心看路没有回头,语气中笑意盎然:“就我们两人,去凤仁县给少师过生辰。”
“过生辰?”江叙风怀疑自己不是把耳朵给睡出问题了就是还在做梦。
“对啊。”
江叙风立刻猜到了她的企图,沉声道:“多谢郡主好意,只是臣从不过生辰,就不劳郡主费心了。明日一早船就要出港,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吧。”
然而林画月对这次的计划相当有自信,她势在必得,怎么可能老老实实听他的话折返?
“江少师说什么?风太大听不清。”
“……”
驿馆就在前方了,驿馆老板早已牵着林画月中午在马市买的千里马等候在门口,林画月“吁”的一声将马车停稳,然后从车辕一跃而下,高束的乌发扫起一个利落的弧度。
“前方山路狭窄,马车过不去了,我们换一匹马骑着过去。”
她转过身,伸出手臂示意江叙风可以扶着她的手臂下车,目光刚落在江叙风身上她就愣住了。
刚刚还睡得衣衫起皱、发冠歪斜的江叙风,此刻正以极其规整的仪容好整以暇地端坐在马车里。
真够快的。
江叙风没有扶她的手臂,自己从马车另一侧下来了。
马车横亘在他们中间,像一条泾渭分明的分割线,江叙风直直站在另一端以一个无情的侧面面对林画月。没过一会儿,林画月就招呼老板过来把马车牵走。
林画月接过老板手中的缰绳,在千里马的脖颈处抚慰了两把,让它躁动的前蹄安分了下来,她对江叙风说:“江少师先上吧?”
江叙风:“我们真的该回去了。”
“回去也得骑马不是?总不能走回去吧。”
“……就这一匹吗?”
“是啊,毕竟赶时间嘛,我在马市就买到一匹千里马。”林画月眼睛亮晶晶的,一点芥蒂也没有,“别担心,这马看着暴躁,但我带着你不会有问题的。”
江叙风倒不是担心这个,他退后一步推辞道:“这怎么行?男女授受不亲,臣会骑马,郡主骑这匹,臣骑刚刚那匹驾车的马。”
“那匹马已经疲了,跑不回去的,绝对在半路就要撂蹄子。”林画月自动忽略了江叙风前半部分话,她打小在军营中长大,不管是带着她骑马,还是被她带着骑马的异性要两只手才数得完,想当年燕怀誉刚学骑马时怕得哭鼻子,还是被她带着才缓过来。这跟她醉酒后轻抚男人衣襟可不一样,这种不带任何暧昧和暗示意味的接触怎么能说是男女授受不亲呢?
林画月心中坦坦荡荡,她上前一步抓住江叙风衣袖就往马上带:“江少师会骑马就好,我本还担心一会儿马跑起来江少师害怕。”
这是把他当娇滴滴的姑娘了吗?江叙风哭笑不得,好几年前他曾让广修教过他骑马,虽说不上骑术精湛,但在阔路上跑跑还是能驾驭的。林画月将他往马上拽的力度之大,他只得顺着翻身上马。
见江叙风坐稳了,林画月足尖轻点一跃而起跨坐在江叙风身前,带起一阵清风。
江叙风的胸膛与林画月的后背只有一拳的距离,甚至他只要微微低下头,就能嗅到她发间的幽香。
真是个糟糕的场面,好在回到明州港时是深夜,应该不会被人看见。江叙风梗着脖子平视前方。
“江少师抓好了。”
江叙风的手虚僵在林画月腰侧,无处安放。林画月却不管那么多,她猛地一夹马肚子,千里马蓄势待发已久,箭一般疾冲出去,差点把江叙风甩出去,他慌忙之间攥紧了林画月腰侧的衣角。
只是这马却不是往回程的方向跑。
“郡主!”
“风太大!我听不清!”
千里马沿着悬崖奔驰着,一侧是高耸的峭壁,一侧是深不见底的山渊,太阳已经落下了一大半,只剩几缕暗红还飘在瑰丽的紫色天空中。
层峦叠嶂,落日余晖,天地壮美而广阔,任他们两人一马恣意驰骋。
林画月北伐回来后就再也没有这么畅快地骑过快马,她被快乐灌满像要飘起来。
猎猎长风扑面而来,再难解的郁结也能吹得无影无踪,什么市舶司、户部、朝廷、还有波谲云诡的种种都被抛在马后,江叙风身前只有林画月纤直有力的背脊和纷飞的发丝,还有透过发丝间影影绰绰的霞紫落日。
这是他八年来,第一次感到心中轻若无物。
若是这辈子就沉溺在这一刻,他也心甘情愿。
太阳彻底埋入山林,月亮升了起来,山路越来越平坦,待他们转过一个狭弯,一片田庄豁然铺展在眼前。
今夜月光极其清亮,将大地照得明晰。夜里的村庄,偶有几声蟋蟀的“唧唧”声在寂静中回荡,村民们早已歇下,只有零零星星几个棚屋中还亮着豆大的烛光。
林画月勒住了缰绳,让马在乡路上缓步行走着,乡路两侧广阔的稻田已是一番收后的景象,田埂间散落着低矮的稻茬,一切都是江叙风记忆中的模样,唯一不同的,就是田地间穿插着数道浅沟,即便是在枯水期,浅沟中依然有活水在流动,这是明州府修渠从外河引来的河水,不仅润泽着明州府,也润泽着周边的村县。
这个村庄不大,他们没一会儿就绕完了一圈,林画月一直侧头看着江叙风。
本来她像个劫匪一样将江叙风强行带过来时,心中还有些忐忑,可现在看见江叙风一副深陷过往回忆的怀念神情,她就知道她赌对了。
此刻的江叙风像是卸下了平时那张柔和却疏离的面具,面具底下的他让人感觉亲近许多。
江叙风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他轻轻推了推林画月的肩:“郡主别看了。”
林画月“扑哧”笑出了声。林画月信心满满,这趟算是来值了,进展顺利的话,甚至今晚就能让江叙风心甘情愿跟她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条件。
她回过头不再看他,声音中还参杂着没隐去的笑意:“私底下就别叫郡主了,叫我名字吧。”
沉默了良久,久到她都想转过身看看江叙风是不是睡着了,这时她的后背感受到了来自江叙风胸腔的震颤。
“好。”
“你家以前的屋子在哪呢?来都来了,回去看看吧。”
“尽头右转,第二个茅草屋就是了。”
林画月引马至江叙风指的茅草屋前停住了,这座屋子很小,茅草顶下夯土为墙,大片的墙土已在风吹日晒中脱落,露出了里面做支撑的竹木,连门都是歪斜的,推到一半就卡住了,江叙风搬弄了好一会儿才将门完全打开。
他们都没带蜡烛,江叙风将窗户大开,让月光洒进来,漆黑的屋内顿时一览无余。其实也没什么好览的,就正中间一张方桌,两侧各一张木板床。
“臣家中狭促,让郡主见笑了。”
屋内狭小闭塞,月光足以将其照满,只有一小块死角还阴黑着,江叙风偏偏就站在那小块阴影里,林画月看不清他的表情。
“都说了别叫我郡主了。”屋内没有凳子,两侧木板床上堆满了发枯发黑的稻草,应该是以前当做褥子用的,林画月看了一圈,最后手一撑了选择坐在了方桌上。
“是挺狭促的。”林画月冲站在角落中的江叙风笑道,“我爹爹年轻时住的屋子也这么狭促,听我爹爹说,他那时住的土坯房,一家四口人都挤在屋子里时,转身都够呛。前朝末年兵荒马乱,老百姓还能有间能容身的屋子,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江叙风没有回应,林画月倒不在意,她拍拍桌子另一侧:“过来坐呀,在那里站着做什么,怕月光把你晒黑了不成?”
好像她才是这屋子的主人。
江叙风顿了片刻,才走出来也学她的样子坐在桌上,但不像她那样双腿悬在空中乱晃悠,而是双脚及地,坐得端端正正。
他长睫微垂,月光在他眼睑投射出一片阴影,他张口了数次,最终还是没能将那个名字抵出舌尖:“郡主,有人说过,你是一个很细腻的人吗?”
“没有,”林画月摇头,“真的吗?燕怀誉还总说我心思粗野,而且没有耐心。”
“那是他没有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