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来,吹得那扇掩不上的破门吱吱呀呀响个不停,林画月没听清江叙风刚刚说的话,她凑近了些问:“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
林画月不再追问,她摸出下午在陀山求的粉色锦袋,递给江叙风:“这是我在陀山上的道观求的,说是能保佑人姻缘和美,送给你做生辰礼物吧。”
江叙风接过这个锦袋,只觉得拿着烫手。祝一个命格是天煞孤星的人姻缘和美,她到底是在讨好他还是嘲讽他?
“多谢。”江叙风只扫了一眼就收进衣袖中。
江叙风这举动落在林画月眼中,以为是自己送的礼物没有送到对方心坎上,她立刻开始渲染这枚锦袋有多来之不易,她为了他有多努力。
“你都不知道,给你求姻缘锦袋,比给别人求困难多了!道观里的方士说,给天煞孤星求姻缘,必须要抛铜币,抛到正面才算数,我少说得抛了七八百次,连方士都劝我放弃算了,我偏不,我想这不是为了我自己,这是为了江少师啊!于是我又抛啊抛,铜币都被我抛裂一个角,这才有了这枚锦袋。”
果然,是在嘲讽他,还是声情并茂喋喋不休地嘲讽。江叙风手指指节发出一声嘎嘣响。
江叙风淡声道:“看来郡主挺闲的,能给郡主逗乐是臣的荣幸。”
江叙风与林画月抵肩坐在一起,他清润的嗓音近在咫尺却不知为何冷若冰霜,林画月如坐针毡。
林画月暗道看来江叙风不吃这套啊,还好她另有准备。她从方桌上跃下,走远了些靠在窗棂边,道:“江少师知道我为什么想给你过生辰吗?”
“知道。”
“……你知道得不全面。”
江叙风轻笑出声:“那臣洗耳恭听。”
“爹爹曾和我说,人一旦走到高处,选择安逸富贵很容易,但是选择为千万人背负起责任,就需要做好为此被碾磨一生的觉悟和勇气。”林画月一字一句说得很认真,“北燚一直对边境虎视眈眈,他们善打游击,难缠也难抓。有次战役打得实在辛苦,爹爹说他追击到北漠腹地中,冰天雪地里被冻得打哆嗦,他当时就下定决心这次打完再也不亲自守关了,他要回平朔府邸当个享乐王爷,可是从居庸关去平朔的路上,沿途百姓们看见爹爹都乐呵呵地向他打招呼,爹爹越走越犹豫,最后还是掉头回居庸关了。”
“只要初心还在,虽倦尤坚。”
“是啊,”林画月感慨道,“我感觉江少师和爹爹挺像的。”
“?”
江叙风差点从桌子上栽下来。
“怎么了?”林画月赶紧上前一步想去扶住他,“是桌子太滑了吗?要不还是坐床上吧,乱是乱了些但是能坐稳。”
她还没来得及碰到江叙风,江叙风已经稳住了身形,他理了理衣袍,随后双手交叠垂放在身前,直直挺挺地站在桌子旁:“无妨,郡主继续吧。”
江叙风这副模样不像是同她在这茅草屋闲聊,倒像是站在奉天殿等待上奏了。
林画月见状在心中啧了一声,看来她还是太着急了,不该这么早就提到爹爹。
林画月继续道:“昨夜听见江少师说,只要想到和你家人一样的穷苦百姓因饥荒丧生的越来越少,你心里就没那么难受了。我听了很触动,所以我想着,如果你能亲眼看看老家的改变,或许某日感到举步维艰时能多一份支撑。”
江叙风一怔。
他明明知道林画月另有目的,但在这一刻,他很想自欺欺人一次,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做这些只是为了他。
心底有一个深埋已久的东西破土而出,重重拽着天平摇摇欲坠,他能感觉到天平另一端,理智正在土崩瓦解。
田地里蟋蟀声弱了许多,远处最后几扇亮着光的窗户也黑了。
“时间不早了,林画月,我们回去吧。”
“啊?”林画月大惊,她还没进入正题呢怎么就要走了?
可江叙风已经头也不回地走出茅草屋。一阵风从窗户吹拂进来,那扇吱吱呀呀掩不上的破门此刻竟然在风中严丝合缝地关上了,像一碗闭门羹狠狠糊在林画月脸上。
……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林画月快哭了。
—
燕怀誉带着一队锦衣卫在港口等候,他伸着脖子张望着,面色焦急。
看见林画月驾着马车出现在夜幕中,燕怀誉迎上去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问:“跟你说了丑时前回来,怎么就是不听呢,你自己看看这都几时了?再晚些我就要派人去寻你了!”
“是我在路上耽搁了,不怪她。”江叙风走出马车,对燕怀誉幽幽说道。
燕怀誉噤声了,拉着林画月衣袖站在一旁。
他们走上宝船,梯板收起,偌大的船队与陆地只有几根缰绳做连接,等待着天光一亮就启航。
回到船舱,林画月对江叙风说:“时间不早了,江少师快休息吧,我就不多打扰了。”
江叙风冷眼看着她拉住燕怀誉的手臂一起进了舱房,“嘭”的一声舱门关闭。
几乎是立刻,嬉笑声从门内传来。
江叙风下颚绷得极紧,他继续向前走到自己的舱房前。
开门,迈步走进,再掩上门,动作生硬滞涩。
黑暗中,江叙风挺拔的背脊一下子卸了劲,他靠在舱门后,也不去点灯,就木然地看着漆黑的房间,手探到腰间从月牙白银纹锦囊中摸出一个青玉坠握在手心,让冰凉的玉一点一点与自己的体温融合。
“江大人,你睡了吗?”
江叙风身后的门被敲响,是广修。
他将青玉坠收回锦囊中,转身开门:“还没有,进来吧。”
“大人怎么不点灯?我看门缝黑着还以为你已经睡下了。”广修走进来第一件事就是将蜡烛点亮。
“我刚回,还没来得及。”突然亮起的光有些刺目,江叙风微微虚了下眼,“有事吗?”
广修表情严肃:“大人,你和郡主在去凤仁县的路上,有四人一直暗中跟随伺机行刺,看身法是来自夜蛛,他们很谨慎,跟我和另外两个影司交手后自知难有胜算,就迅速撤走了。”
江叙风目光一凛,他听说过夜蛛,这是一个江湖杀手组织,专替雇主杀人,只要有钱谁都能雇佣,林画月身为剑宗峰无沿的弟子,今夜肯定也察觉到了有人偷偷跟随。
港口上燕怀誉焦急的神色,还有刚刚林画月心事重重地拉燕怀誉进她舱房的情形此刻在江叙风脑海中回放,他沉吟道:“他们是冲着郡主来的,并且下午趁只有郡主和燕千户两人时,已经出手过一次,但没成功。”
“难怪今夜锦衣卫的防卫极其严密,我们的影司想混上来都没找到机会,夜蛛的人就更不可能了,看来燕千户早有防备。”广修突然警惕地向江叙风走近,声音压得极低,“大人,夜蛛的人会不会在出发前就混进了船队?五日后才到温州府,万一这期间他们在船上动手……”
江叙风摇头:“不会,若出发前他们就混进了船队,没必要在明州府才动手,更没必要先前不动手,现在已经打草惊蛇了反而在船上动手了。”
广修面色轻松了一些:“我前几天跟郡主比试过,郡主虽然剑术不算上乘,但那一手鞭是出神入化,而且内力极其深厚,今夜我们都不敢跟得太近怕她察觉。想暗杀郡主,怕是很难得手。”
江叙风眉头依然紧蹙,说道:“夜蛛虽没有上船,但他们在船上一定有内应,这个内应多半是雇主的人。”
此次南行,行程是早已定好并公开的,杀手完全可以提前在船队沿途停靠的州府埋伏好,待林画月下船后进行刺杀,唯一的变数就是林画月是否下船,所以一定有一个内应设法让她下船,若林画月实在不下船,那就需要将这个消息告诉杀手以调整计划。
广修也想到了,但怎么抓这个内应,是个很棘手的问题,他说:“郡主那生龙活虎的样儿,铁定是逢停必下船溜达,我们总不能将她绑起来看谁救她下船吧?而且船入港口后,给岸上的人传递消息那可太容易了,比方说那个内应站在甲板上就代表郡主下船,不然就是不下船,这可怎么分辨?”
“那就让他传一份无法用‘是或否’表达的消息。”江叙风踱步到黄花梨木圈椅前坐下,“两日后,我会命船队提前在台州府采补物资,温州府就不停靠了。大海茫茫,消息放出后,你盯着是否有人飞鸽传书或者私自乘舢板脱离船队,一旦发现立刻拿下。”
“是!我让燕千户带着锦衣卫跟我一起盯着,一只鸟也不会放出去。”
“不,就你一人。内应很可能就在锦衣卫中。”
“啊?”广修哀嚎起来,“整个船队将近二十艘船、好几千人!我长六只眼睛也盯不过来啊。”
江叙风似乎不觉得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他面色毫无波动,只淡淡瞥了广修一眼:“你刚刚说前些天你跟郡主比武了?”
“是啊,”广修挠挠头,“有什么关系吗?”
“比武时有人围观吗?”
“围观倒没有,就是我们动静太大,有一支锦衣卫以为出事了跑过来查看。”
江叙风嗯了一声,随后说道:“你还记得那些锦衣卫长什么样吗?”
“当然,总共七个人,每个人的样子我都记得。”广修骄傲地拍拍胸脯,“师父当初是以最顶尖的标准组建的十二影司,过目不忘是我们的基本功。”
“那就行,”江叙风点点头,“盯住这七个人就行了。”
上千人的船队只盯七个,这范围缩得是不是太草率了?广修刚想问,却见江叙风已经闭上了双眼,食指疲惫地揉着眉心。
广修应了声,轻轻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