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裹挟着乌云,将1968年的京市吞噬在深渊巨口之下。
一方小小的宅院门前,一道纤细的身影缓缓将门打开一条缝,露出一只干净透亮的眼睛,眼神惊惧,如惊弓之鸟一般。
门外,打砸声、惊叫声不绝于耳。
唐云舒立即将门合上,背靠在门上,胸廓起伏。
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才是个头。
“咳咳咳……”母亲的咳嗽声再次响起。
唐云舒立即跑到灶房看了看正在火上煎煮的药,眼看药汤差不多,四处环顾一番,找到了平日里张姨用来包锅的抹布,小心翼翼拿起,准备包裹着药罐的把手,想要将药倒入碗中。
一只细白的手直接伸到药罐边,被蒸汽烫得立即缩了回去,瓷白的皮肤立马红了一片。
火辣辣的痛感立即使那双灵动的鹿眼浮起一层水雾,即便如此,唐云舒也知道,如今这个时候,不是她能拉着母亲撒娇的时候。
从前这些事,都由张姨来做,后来因为时局动荡,张姨回了老家,又有母亲挡在她的面前,所以除了舞文弄墨,其他的她一窍不通。
眼下母亲病倒了,只能她自己顶上。
再次拿起抹布,多次尝试后,她总算是将药倒入了碗中。
端着药碗来到母亲房中,唐云舒将躺在床上一脸病容的母亲扶起。
冯嬅苍白着脸,随着女儿的力道起身,靠坐在床头,对于女儿递到嘴边的药不予理会,而是忍着咳意问:“你爸爸那边怎么说?”
见母亲不喝,唐云舒也不勉强,而是将勺子放在药碗中缓缓搅拌,想要它凉得更快一些。
她低着头,掩住眼中的担忧,对母亲道:“爸爸那么厉害,妈妈要相信爸爸不是吗?”
话落,又将盛满药的勺子递到母亲嘴边。
这次,冯嬅张口喝下了无比苦涩的药汁,舌尖与心头的苦涩肆意蔓延,一时竟分不清究竟谁更胜一筹。
“我怎么不知他很厉害,就是因为太厉害,才逃不过这场劫。”
耳边是母亲的叹息,唐云舒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只耐心给母亲喂着药。
待碗底的药汁见底,唐云舒的心也跟着空了一块。
她不明白为何好好的日子会变成这样,明明就在一月前,她还在大学校园与同学聆听母亲给他们讲述诸子百家,感叹时势造英雄,转眼间,就变成人人避之不及的臭老九。
明明前一刻还对老师恭敬有加的同学,下一刻就如地狱修罗般对着老师喊打喊杀。
曾经受人尊敬的一家三口,现在只能闭门不出,甚至父亲被人带走调查,整整一周都没有半点消息。
回到房间,想到如同这黑压压天色一般的生活,唐云舒还是忍不住落泪。
自己一个人偷偷地哭,唐云舒从未体会过,这是第一次。
父亲母亲只有她一个孩子,总是能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情绪,她从未有如今这般有苦难说的境地。
即便从小被娇养长大,唐云舒也知道,若父亲母亲真如那群人所说那般,那他们一家的日子只会更加难过。
可即便如此,她也要永远和父亲母亲在一起,哪怕是死。
缓缓地,唐云舒哭得累了,红肿的双眼阖上,呼吸渐渐平缓,唯有一行清泪顺着眼角滑落,没入柔软的枕头里。
“云舒——云舒——舒舒,你别吓我,你别吓爸爸妈妈,你这是怎么了啊?”
唐云舒只觉耳边母亲的声音过于凄厉,活像她怎么了一般。
随后是父亲沉着冷静的声音道:“送她去医院。”
昏昏沉沉间,唐云舒只觉自己被抱了起来,听到医生冷静的询问,之后便没了意识。
再次醒来,是被噩梦惊醒。
唐云舒猛地睁开眼,死死盯着病房的天花板久久不能回神。
可怕,太可怕了。
“云舒,你醒了?你要吓死妈妈了你知道吗?”冯嬅的声音因为咳嗽还未好全而有些哑。
“我这是怎么了?”环顾四周,知道自己在医院后,唐云舒看向母亲问。
“你这孩子,怎么自己病了都不知道,若不是你爸爸回来发现叫不醒你,你就要烧傻了。”
冯嬅一边说着,一边将一旁早就备好的凉白开喂到唐云舒嘴边。
“爸爸回来了?”唐云舒惊讶又惊喜。
只是下一瞬,她骤然脸色煞白。
怎么会,怎么会与梦中的一切都吻合?
发烧,父亲安然归来,然后就是——下乡!
“妈妈,爸爸呢,爸爸去哪里了?”唐云舒着急忙慌地拉着冯嬅的手问。
“你这孩子,还是没心眼儿,你妈妈我在这里照顾你一天了,一醒来就问你爸爸。”
冯嬅笑容满面地打趣女儿,如今丈夫回来了,想来也不会出什么大事,她也不像前段日子愁眉苦脸,想如平常一般逗逗女儿。
结果女儿并未像平日一般笑着过来哄着她,跟她撒娇,而是继续焦急地问丈夫去哪里了?
见她这么着急,冯嬅也不再开玩笑,转身出了病房,去寻找丈夫的身影。
唐云舒在病床上等了许久,终于等到父母亲,还不等她将话说出口,父亲唐骥便道:“先出院,有什么事回家再说。”
冯嬅见状,总算是意识到丈夫肯定有事瞒着她们,一言不发开始收拾东西。
唐云舒也不多言,将东西收拾好,一家三口便回了家。
唐家小院里,唐云舒与父母对坐在沙发上,看着父亲严肃的表情,她只能在心中一遍遍祈祷,祈祷着不是梦中那般,那个长久的梦只是因为自己这段日子过于劳累导致,压力过大才会胡思乱想,导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
可当唐骥开口,唐云舒还是忍不住红了眼眶。
“云舒,是爸爸对不住你们母女……”话才出口,唐骥便忍不住哽咽,儒雅的面容上不复往日的意气风发,变得灰暗无比。
“上面决定,要我下乡改造,本来昨天我便想要跟你们商量,只是你忽然生病,只能拖到今天来说。”
他转向坐在身旁,听完他的话一脸不可思议的妻子,“我们离婚,你带着云舒好好在京市过日子,若是遇到好的……”
“唐骥,你胡说什么?”冯嬅尖声打断丈夫晦涩的言语。
“我冯嬅在你眼中就是如此贪生怕死的人吗?你莫非是忘记了,当初娶我时对我说过什么?”
唐骥当然不会忘记,因为留洋的经历,他们二人的婚礼是西式婚礼,曾许下过无论贫穷或者富有,都不离不弃的诺言,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保下他们母女俩才是重中之重。
毕竟母女俩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自小锦衣玉食,没受过什么苦,若是下了乡,不知道要怎么过活。
“你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得为云舒想想不是吗?”
他们两个人的身份都有问题,同样有资本家的背景,但冯家出了一个保家卫国的军人兄长,还有一个始终坚持在前线的姐姐,父母更是将所有资产全部支持国家,即便如今只剩冯嬅这个小女儿,即便冯家没人了,那帮人再怎么猖狂,也不敢动到冯嬅身上。
而他不同,祖辈敛财颇多,在父亲这一辈才彻底衰落,又有他出国留学的经历,加上前不久说错了话,这一场劫难在所难免。
若是不离婚,妻子女儿都得跟着自己吃苦。
“爸爸,非得下乡不可吗?”对上母亲愧对的眼神,唐云舒不死心问。
今日这一幕幕,与梦中一模一样。
父母为离婚一事争吵,最后父亲还是妥协了,要带着母亲一起走。
而对于她,母亲不知托了多少关系,说是为她安排了一桩婚事,一桩足矣护她此生无忧的婚事。
梦里的她是怎么回复的呢?
一边是可亲可敬的父母,一边是幼时只见过一次的陌生男子,自然是毅然决然跟随父母下乡。
于她而言,若是寻不到志趣相投、惺惺相惜的爱人,那婚姻与囚笼无异。
更何况母亲说的那人,虽然只是幼时匆匆见过一面,她也知道那是一个粗俗无礼的人,更何况如今还当了兵。
听同学说,许多当兵的都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兵痞子,依照那人自小表现出的顽皮样,一定也是同学口中所说的那样,与她想象中的理想伴侣实在相差甚远。
她热血满满的地跟着父母下了乡,结果却不尽人意。
乡下的日子不是古人诗词中描述的“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的怡然自得,也并非“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阴学种瓜*”般的田园之乐。
而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土里刨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枯燥无味,也是满手老茧冻疮,吃不饱穿不暖的筋疲力尽。
曾经执笔作词作画的手,如今拿起锄头对付着坚硬如铁的土块;昔日与同窗探讨大家诗词名画的嘴,如今不敢再开。
他们一家三口自幼便没有吃过什么苦,这些乡下的东西对于他们来说简直难于上青天。
父亲因为有着独自在外留过学的经历,应付起来相对轻松一些,只是再加上照顾母亲和她,不亚于雪上加霜。
只是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除了咬牙坚持,别无他法。
她无数次对自己说,熬过去就好,习惯了就好。
日子在水深火热中过得极为缓慢,对于他们这些成分不好的人,根正苗红的乡亲们多数时候是不搭理的,但也免不了受欺负。
时不时的批斗检讨和脏活累活,长时间的白眼和讽刺,时间一长,他们竟也慢慢习惯了。
而这习惯的时间,也不过短短三个月。
苦难怎么会给你足够的宽容,三个月时间,彻底改变了他们一家。
就在唐云舒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煎熬下去也不错时,悲剧再一次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