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乾背过身去,看向那堆积如山的奏折,觉得江宛说的不无道理,可又觉得这说辞有些蹊跷。只是,她不肯说明白,让人摸不清头脑,又不敢妄为。
见他沉思,江宛和卧晓枝相视一笑。
卧晓枝撩起右臂衣袖,露出大臂根一红色疤痕,在场人触目惊心。
“这是西幽妄海族图腾,我可以作证,公主所言不虚。依我看,公主胸怀大义,实乃世间罕有的珍才。虽隐去些前因,却也是无奈之举。陛下和太上皇若是有疑,可以想想,公主所言不过是叫黎国提防西幽罢了,撤兵不过是做了最坏的打算,却也对黎国百利而无一害。我是西幽人,当然不会主动做叛国之徒,可我和公主一样,不愿看生灵涂炭,便想着阻挠不必要的战争。所以我能透露的是,西幽的确是下了一盘大棋,黎国若想保全,万不可轻敌。”
卧晓枝字字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江宛只是在一旁听着,未敢看她的形色一眼,便已眼含热泪。
江宛原本留了个心眼,不敢彻底相信卧晓枝。可她究竟没有食言,全按照自己的意思说了。
看着二人一唱一和,江乾心领神会,明白江宛留了几手,是要与自己博弈。原本她回到京城,人多眼杂,再想神不知鬼不觉铲除江宛,已是困难,便想着让她服服帖帖,少给自己添乱。
如今她又拿捏这等要害,江乾再想压制,也不得不从长计议了。
“既然如此,朕不信也得信了。只是杨氏在鹳城事业未成,现在就叫停,让其谈和,以杨氏的性子,岂不是扫了他们的兴?你既不肯道出实情,也该知道若是朕出面,而没有合适的说辞,如何能让杨氏心甘情愿回到泊州?”
江宛自然听出了他话中所指:“皇祖父的意思是,让宛儿来做这个规劝者?”
“你几次三番说自己不愿退居内宅,不正是还留恋朝堂与事业?既如此,朕就给你这个机会。朕命你做东疆节度副使,即刻启程,规劝杨氏止戈,率十万军队返回泊州。”
江乾想要先发制人,却不料被江宛反驳道:“我江宛身为公主,本就一言千金,何须再借他个节度副使的名头?”
“你这是何意?”江乾警惕起来。
江宛挺起胸膛,正色道:“江宛要以容意公主的身份重归朝堂,以公主的身份前往鹳城劝说杨将军。”
江乾挑眉,面对江宛的讨价还价,他暗自窝火,却也不能发作。
“宛儿,你皇祖父允许你重回朝堂,已是退让。你可不要失了分寸,蹬鼻子上脸啊!”江奕适时出来调和。
“父皇,儿臣的打算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请求吧?儿臣知道,皇祖父和父皇对我心有防范,怕我争夺权势,忌惮我以公主的身份与文武百官打交道。但我可以坦白,我已无心争权,只想保护黎国,乃至天下的百姓。以公主的身份回归朝堂,只是不愿意再以假面示人。况且,公主能为百姓做一些事,有利于百姓对皇室的爱戴,更有助于巩固江氏的统治,不是吗?”
江乾面露难色,不知如何决断,既不想让步,也不想从了江宛的意。
经历几番周旋,江宛已经渐渐看出他皇威中的弱点。他并非永远天衣无缝,他对江宛的控制往往需要长久的布局和意识渗透,可一旦江宛没按他的预设行事,他就失措。
江宛见他犹豫不决,出其不意地掏出腰间匕首抵在卧晓枝的颈间。
此举也出乎卧晓枝的意料,让她也惊慌失措。
江宛眼放寒光,额头青筋暴起,匕首离卧晓枝的皮肤只差毫厘。
“皇祖父不同意也罢,我不是你们招之即来,呼之即去的傀儡,若是这一点都不能顺了我,我就杀了她,再冲出这御书房,冲到那城楼上,揭露你们杀害我母亲的罪行,当然,还不止这一件。皇祖父自然了解我的本事,但却不知,若我以死相拼,就算逃不出这紫宸宫,逃到那城口之上却是绰绰有余。”
江乾闻言胸如擂鼓,他早该想到江宛挣脱控制应是窥探到了当年的那些行径。
“父皇,宛儿这是何意?”江奕惊恐地看着眼前的爷孙俩,似乎对当年的事丝毫不知。
江宛冷笑出声,泪水随之夺眶而出。
“皇祖父啊皇祖父,真是让江宛刮目相看,这里除了卧姑娘,没有外人,卧姑娘早已和我事先约法三章,没有我的允许,不会和任何人往来。所以皇祖父,倘若您不想晚节不保,就按照我的意思来。”
江乾的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眼底翻涌的惊怒与杀意明灭不定。
他纵横朝堂数十载,早已习惯将一切掌控于股掌之间,此刻却被自己亲手培养的棋子反将一军。
他极快地扫了一眼尚在震惊中的江奕,心念电转。
这秘密一旦揭开,不仅他毕生经营的威信将轰然倒塌,更会动摇江氏皇权的根基,他绝不能在此刻与江宛玉石俱焚。
短短一瞬,万千思虑已过。
江乾周身那骇人的压迫感如潮水般褪去,他缓缓向后靠入椅中,发出一声似疲惫又似无奈的悠长叹息。他抬手,略显无力地挥了挥,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罢了……罢了……” 声音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沙哑,“朕老了,有时确是固执己见。宛儿,你能窥破西幽之局,心系黎民社稷,这份见识与担当,已远超许多须眉。”
他目光转向江奕,语气转为一种为国妥协的沉痛:“皇帝,既是关乎国运,便依她吧。容意公主……聪慧果决,堪当大任。便以公主之尊,总领东疆议和及协防西北事宜,准其重入朝堂,参与机要。”
最后,他才重新看向持匕的江宛,眼神复杂,既有审视,也有一丝不得不服的退让,更暗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
“宛儿,放下匕首。你的要求,朕……准了。但愿你的选择,真能护得住这黎国江山。”
这话既是台阶,也是他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丝体面,仿佛他的妥协,全然是出于对江山社稷的深谋远虑。
江奕还未从讶异中彻底抽出神来,却不得不妥协于江乾给自己设的台阶。
“宛儿,还不快谢过你皇祖父!”
这一局,江宛赢了,可她心里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她放下匕首,揩了把眼泪,别有深意地单膝跪地道:“江宛领命,谢皇祖父,父皇提拔之恩!”
*
已是正午,江宛和卧晓枝走出了紫宸宫,踏上回到容尘居的路上。
江奕下旨,她们次日一早便要前往鹳城,但江宛担心耽误了时机,打算下午便启程。
四月底的京城,春色已深,御道两旁的桃李开得正盛,粉白花瓣随风簌簌落下,铺了一地浅绯。
柳絮如雪,悠悠飘荡,落在行人肩头、车辕之上,本该是教人心旷神怡的融融景象。可江宛走在回容尘居的路上,却只觉得那飞絮扰人,让她莫名联想到北地和东莱的烽烟。
街市依旧开张,只是往来行人神色间少了往日的闲适,多了几分匆忙与谨慎。粮铺门前排起了不长不短的队伍,价牌上的墨迹新改过,涨了几分。
偶有马蹄声疾驰而过,不是往日悠闲的贵胄车驾,而是身负令旗的驿卒。孩童依旧在巷口追逐,笑声却似乎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不及往日清亮。
这皇城根下的繁华,看似完好,细看之下,经纬之间已透出几分勉强与虚浮。暖风拂过,带来的不是花香,而是远方的焦灼气息。
踏在这片久违的土地上,江宛最先感知到的不是亲切,而是狭窄。
从前诺大的京城,随着她的成长在一点点变小。见过那千丈有余的雪山与万里无涯的荒原,她竟觉得脚下的这片青石板路铺就的皇城就如沧海之一粟,而她,也不过是比粟粒还要渺小许多的尘埃。
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悲怆,索性收回了思绪。
“方才没打招呼就‘挟持’了你,让你受了惊吓,实在是抱歉。”江宛微微颔首,以表歉意。
“哪的话,我很快就反应过来了,你只是吓唬吓唬那老妖怪,没想到,他还真着了你的道。”
卧晓枝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很快就意识到自己有些无礼,再怎么说,那太上皇也是江宛的长辈,不该用那样的称呼。
“不好意思,我说话没过脑子的。”
“无妨,你也听见了,我对他已经没有了亲情,更别提敬意。这是一笔还未清算的账,待黎国脱离困境,我要一笔一笔算清了,讨回来。”她的双眼饱含恨意,有时候,她不得不承认,恨爱同源,都是她心力的滋补品。
卧晓枝见她清瘦的身板直挺挺而立,面容消瘦却有神,再想到她身上的种种,不禁心疼不已。
“没想到,姑娘你竟是这般不容易的人,想来遇到你,能帮助到你,也算是我卧晓枝做了一桩善事。”
江宛看向她,担心自己如今尚且单薄的势力,令她对自己的承诺担忧,便道:“卧姑娘不要因为可怜我就生了疑心。你放心,我江宛的承诺,一定兑现。”
瞧着她认真的样子,卧晓枝安慰着笑道:“当然,在这黎国,如果不信你,我还能相信谁呢?”
江宛感动不已,去北地这一趟,别的不说,光是结识了卧晓枝这般奇女子作知己,也是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