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阴雨天过去,闽都的天空总算挣脱了云层的桎梏,露出一片澄澈的蓝。
大哥大嫂回门尚未归府,听闻要在雾城多盘桓几日,好让大哥细细瞧瞧大嫂长大的那方水土。
杜明珠握着把银剪,正修剪着院中的垂丝海棠枝桠,青灰色的石砖地上落了些新剪的碎叶。
她瞥向一早便来找她唐梨,不说话就坐在廊下看着一个方向出神,便扬声问道:“一大早就过来坐着,半天不说话,表姐可是有心事?”
唐梨像是没听见,依旧望着竹沐院的方向发呆。
杜明珠放下剪刀,从树后探出头,声音提高了些:“表姐?”
廊下的唐梨这才从沉思中惊醒,肩膀微微一颤,慌忙应道:“啊?哦……”她随口找了个由头:“明日我就要回去了,文君,陪我去金玉坊挑件首饰吧。”
杜明珠了然点头,将剪刀搁在一旁的石桌上,缓步走到唐梨身边,眼尾带着促狭:“表姐这是……舍不得闽都?”
唐梨轻轻摇头,拉起杜明珠的手翻看,指着一处道:“你看这还有污泥呢,快去洗洗,洗干净我们就出门。”
“诶?”杜明珠扭头看了眼自己刚修剪过的海棠,懊恼地咂舌:“我想着大雨刚过,枝头该是干净的,才直接上手了。”
“表姐稍等片刻,我这就去洗。”
她小跑出去,到后院的水井处,亲自打了半桶清冽的井水,舀起一勺细细冲洗。洗罢,她快步回到唐梨身边,指尖还带着水汽:“好啦表姐,我们走。”
唐梨起身与她并肩往外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怎么没见恒守?她平日可不都跟你形影不离的?”
杜明珠解释道:“我让她去办点事,这会正忙着呢。”
“是什么事?”
昨日去北鹤寺时,恒守并未随行。因惦记刘婆婆死亡的真相,她特意让恒守去打听官府的说法,谁知昨晚回府后,恒守只说毫无头绪。
今日一早,她便让恒守再去打探新消息,顺便……把季大哥塞给她的那东西还回去。
这两件事自然不能向外人道明,杜明珠含糊道:“过几日你便知道了。”
“我明日就要回家了,哪等得到过几日?”唐梨双手环胸,没好气道。
杜明珠轻叹一声,她本就不擅长说谎,纠结片刻,决定挑件不算要紧的事告诉表姐。
她凑近了些,肩膀挨着唐梨,声音压得极低:“好表姐~其实也没什么,就是昨日离开北鹤寺时,季大哥送了我个东西,没说缘由就走了。”
唐梨顿时来了兴致,转头看向她。
“虽不知他是什么意思,但为了避嫌,我想着还是还回去妥当。”杜明珠认真道。
唐梨赞同点头:“你若对他无意,是该将东西送还于他。若是被别人知道了,恐怕少不了麻烦。”她语气带着肯定:“你做得对。”
见表姐没有像往常那般上来就八卦调侃,杜明珠反倒有些不适应。好像从昨日起,表姐就有些不对劲。
是因为抗拒成婚吗?
她试探着,小心翼翼地问道:“表姐是……不喜欢周郎君?”
她们几乎一同长大,她太了解表姐的性子了。换作往常,她这般说,表姐定会追问“送的是什么?”,待她答是根簪子,便会打趣“看来他对你有意思呢,小文君不知不觉都到了该订亲的年纪”,最后在她表明心意后,才会正经起来表示赞同。
杜明珠下意识侧过脸,目光在表姐脸上细细打量。唐梨的神色异常平静,像一汪不起波澜的深潭,甚至称得上过分沉稳。
“表……”
“怎么会呢?”唐梨打断她的话,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我婚期将近,明日就回家了。文君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杜明珠后面的话顿时被堵了回去。
她仔细观察着表姐的表情,看似如常,只好先将疑惑压在心底,拍拍自己的嘴,低头认错:“对不起表姐,是我胡说了。”
她没瞧见,唐梨在她低头的瞬间,悄悄松了口气,方才紧绷的肩膀也霎时放松下来。
缙平云街是城西最繁华的所在,算得上闽都的富人街。金玉坊是街中有名的首饰铺,就开在周氏酒楼不远处。从杜府到金玉坊,本不必经过周氏酒楼,两人却在街首下了马车,慢悠悠逛了过去。
离金玉坊还有十几米时,杜明珠忽然听见身后传来“姻缘树”三个字,脚步猛地顿住。
唐梨侧过头问:“怎么了?”
杜明珠不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面上摇摇头:“没事。”说罢继续往前走,却悄无声息地落后半步,飞快用眼角余光扫过四周,随后不动声色收回视线,加快脚步与唐梨并行。
唐梨并未察觉她的小动作,目光频频瞟向周氏酒楼的方向。
杜明珠屏住呼吸,凝神捕捉方才的声音。
这时,一个穿浅灰色棉麻长衫的郎君从身旁经过,她听见同行的另一位郎君问道:“你前几日不是说要去姻缘树下求姻缘吗?去了没有?”
“家中已为我说了门亲事,自然不必去了。”
“那可太好了。”说到这儿,那位郎君压低了声音:“最近姻缘树下频频死人,最好别去沾惹。”
“又死人了?”
乍然听到这消息,杜明珠惊得愣在原地。又死人了?是什么意思?她满心疑惑,再抬头时,金玉坊已在眼前,而那两位交谈的郎君早已走远。
“两位小娘子里面请!”金玉坊的伙计笑着迎上来,熟稔地引她们往柜台走:“您瞧瞧这对珍珠步摇,珠子是刚从南海运来的,圆润得能映出人影儿,可是本店新到的好货,戴出去保管亮眼!”
杜明珠一门心思还在“又死人了”的消息上,心不在焉地点点头。
其实来金玉坊买首饰本就是借口,选这儿,不过是因它离周氏酒楼近,方便唐梨观察周郎君的动静——她只想看看,向姻缘树许的愿是否应验。
唐梨余光瞥见杜明珠的模样,随手点了几样首饰:“这几个,拿出来我看看。”
做戏总要做全套。她紧捏着衣袖,假装兴致勃勃地试戴一番,而后随手选了一件:“就这个吧,包起来。”
杜明珠凑过来时,见表姐已经选好了,不由道:“怎么不让我帮着参谋参谋?”
她注意到唐梨的袖子有明显的褶皱,分明出府前还是平整的,心中愈发疑惑——试戴首饰何须抓紧衣袖?
“我只是想出来逛逛,买什么倒不重要,反正明日就要回家了。”唐梨接过包装好的首饰盒。
表姐又提回家的事,结合早上的对话,杜明珠好像明白了什么。
虽不知表姐对闽都还有什么留恋,但她愿意成全。
她想了想道:“表姐再多留几日吧,听闻邻城今日还是大雨,怕是路不好走。”
唐梨猛然转头,眼中闪过一丝惊喜:“真的?”
这下杜明珠彻底确认,表姐并不想明日回去。至于是否是因为不想成婚,还需再观察。
从金玉坊出来,两人顺着周氏酒楼的方向又逛了逛,最后索性在周氏酒楼用了晚膳。
唐梨用餐的姿态依旧优雅如常,杜明珠稍稍放下心,埋头吃了起来。趁杜明珠没注意,唐梨夹菜的手顿了顿,眼珠子左右转动,快速扫视着酒楼内的动静。
她们坐在二楼临栏的位置,能瞧见楼下大半景致,却始终没找到周郎君的身影。她紧紧捏着手指,心里七上八下——是许愿灵验了,还是周郎君另有要事?她没法开口询问,一问,便露馅了。
直到回府,唐梨的神色都不太好。马车上,杜明珠时不时问她是不是不舒服,都被一句“我很好,文君不用担心”挡了回来。
杜明珠本想着晚上可以一起睡,好好问问她的心结,却始终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暮色渐浓,杜府门前的石狮子被染成深灰色,马匹颈间的铜铃响了几声便归于沉寂。
杜明珠掀开车帘下车,正想邀表姐去自己院里坐坐,转眼看见等在门口的恒守,瞬间改了主意——明日一早再去缠着表姐,总要问出个究竟。
“表姐,你好好休息,明日我去找你!”
声音被风揉碎,杜明珠拽着恒守的手,急匆匆往映荷水榭走去。廊下的烛火被跑动带起的风拂得摇曳,将两道交叠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恒守!”
杜明珠关上门,急声问道:“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了?”
“回小娘子,婢子今日去了刘婆婆家,说是自然死亡,他们今日已从官府接回了人,明日便要下葬。”恒守回道。
“今日我听说又死人了,你可打探到什么?”
“确实又死人了,死法和刘婆婆一样,都是在姻缘树下,保持着祈求的姿势。”恒守的声音压低了些:“而且……不是一人,是三人。”
明明是大晴天,杜明珠却觉得后背泛起一阵凉意。
“镯子,镯子亮了!”恒守忽然指着她手腕上的镯子,语调提高。
五年来,她的手镯异常的次数虽不频繁,但也数不清了。
第一次发亮时,她找阿耶询问,那时全府上下便知道杜明珠有一个会发亮的镯子。只是多数人都不曾见过,此事便被众人遗忘在了脑后,偶尔有人瞥见她腕间的绿色镯子,也只当是件普通的旧物罢了。
恒守曾经见过她的手镯发亮,因此并不惊讶。
杜明珠低头看去,手镯果然在微微发光,却并未发烫,这说明它亮不了多久。
她刚抬起手腕凑到胸前,那微弱的绿光便如烛火般黯淡下去。
她垂眸沉思片刻,做了个决定——夜探姻缘树。
即便还没找到关于发光树的记载,她也能肯定,那棵活了上千年的榕树一定有问题。
不管是人为,还是……她抬眼,招手示意恒守靠近,在她耳边低声嘱咐了几句。
恒守点头应道:“婢子马上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