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的火光淌出一汪鹅黄,将近处映照得朦胧温暖,窗边却浸在昏暗中,一切都显得影影绰绰。
许怜云的脸庞浮在浮动的光影里,她转过身,一步步朝唐梨走近,暗处的轮廓随着脚步渐次清晰。
她启唇道:“我本打算回了家,便与官人再无往来。可得知此事,我想最后一试。”
“成了,自然欢喜;不成,也无损失,反倒能让我彻底死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唐梨疑惑的脸,自顾自续道:“这样的事情太过离奇,决定离开闽都的前一晚,我照着那位婆婆的话,半夜去了姻缘树下许愿。你猜,我看见了什么?”
唐梨正想开口,却被她截了话头,许怜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几分抑制不住的狂热:“我看见了神迹!”
她忽然俯下身,指尖轻轻抚过唐梨的脸颊,语气又软了下来,像裹着蜜糖的针:“你不是想跟周郎君退婚,和心上人在一起吗?你想好了吗?”
许怜云的视线直直扎进她眼里,追问一句,带着不容错辨的压迫:“确定要许愿?”
唐梨顺着她的手臂抬眼,撞进那双漆黑的眸子。脑海里闪过与心上人相处的点滴,最后定格在周氏酒楼里周郎君那副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坚定点头:“我确定。”
不管是何等离奇荒唐的办法,她都必须知道,时间紧迫,她已没有别的办法。
许怜云松开手,唇边漾开一抹浅笑,话语却像带着钩子:“只需找个无人的时辰,独自去姻缘树下。”她比划着动作:“用小刀划开手心,覆在树干上,同时把心愿说出口,自会得偿所愿。”
“只要诚心,定能解了你与周郎君的婚约,和心上人两情相悦,长相厮守。”
她的声音像浸了迷药,缠得唐梨心头发紧,忍不住急切追问:“那该怎么许?”
一尾鱼猛地从水面跃出,银亮的弧线划破水光,溅起的水珠带着凉意扑在她脸上,唐梨从回忆里抽身,她眨眨眼,愣了好一会,才意识到她还在桃花林。
“表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杜明珠提着裙摆走到唐梨身旁,好奇地探头:“莫不是有什么特别的景致勾住了你的眼?”
唐梨神色如常,笑着解释说:“你瞧这潭里的鱼,条条白胖鲜活,在水里撒欢的样子颇为有趣。”
“能有这般好看?” 杜明珠凑到石边往下望,随意问道:“比我养的锦鲤还好看吗?”
“哈哈,那自是没有。”唐梨伸手挽住她的胳膊,拖着杜明珠往聚集处走。
“二表哥和几位小娘子谈得如何?”
杜明珠歪头想了想,斟酌着开口:“瞧着…… 倒是都很投契。”
唐梨眼睛倏地亮了,脚步都慢了半分:“哦?说来听听,都聊些什么了?”
“阿兄夸墨姐姐谈吐不凡,夸叶小娘子蕙质兰心,夸郑小娘子英姿飒爽。”
“这,二表哥也太……”
“我在旁边和季大哥对弈,听到阿兄这样说,都不想承认他是我哥。”
“这二表哥也太面面俱到了吧。”唐梨咋舌,指尖轻点着额头,是真没想到二表哥竟能把场面话说得这般滴水不漏。
唐梨随着杜明珠在一旁坐下,遥遥望见那边五人围坐的圈子里,不时漾出笑声。
粉白的花瓣落在他们肩头、膝头,连带着说话的语调都染上几分轻快,瞧着确实融洽得很。
唐梨往杜明珠耳边凑了凑,声音压得更低:“看起来很和谐呀,这次回去应该就能听到二表哥订亲的消息了吧。”
杜明珠手肘撑在膝上,单手托着下巴,望着自家兄长游刃有余的模样,轻轻摇了摇头:“难说,阿兄这分明是拣着她们爱听的话说。”
唐梨侧耳听了片刻,果然见二表哥应对自如,时而附和季小娘子的诗论,时而夸赞叶小娘子的绣样,连郑小娘子说起茶叶的经营时,他都能接上几句话。
她不由得叹了口气:“那二表哥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小娘子呀?”
“我也不知道。”
两人头挨着头小声嘀咕,鬓边的珠花偶尔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轻响。
不远处的杜明泽早已瞥见她们这副模样,忽然回头扬声喊道:“你们两个躲在那儿说什么悄悄话呢?还不过来!”
两人对视轻笑,纷纷应道:“来啦。”
太阳已完全被云层遮挡,方才还透着暖意的天光已被遮了个严实,天色竟比寻常这个时辰暗了许多。
几人见状不再耽搁,手脚麻利地收拾起青石台上的杯盘器物,打算下山寻自家阿娘汇合,趁早回家去。
山脚处的石子路上,车驾早已候着。
杜明泽虚扶着伯母的手肘,听几位夫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着。
说了好一会儿,几位夫人便准备告辞了,小娘子们也跟着起身,一同向伯母和杜明泽道别,脸上依旧带着笑意。
伯母笑吟吟地送她们往车驾那边去,看着她们陆续上车,还热情地对小娘子们说:“改日得闲了,定要到府上来玩,让我好好招待你们。”
小娘子们笑着应下。
待众人都上车后,伯母才在杜明泽的搀扶下,进入马车内。
杜明珠正好放下帘子,将探出窗口的脑袋收回来。
刚才季大哥突然走过来,只将一样用素色绢帕裹着的东西往她手里一塞,随后便转身走了,速度太快,她都没来得及拒绝。
感受到车门口的动静,她不动声色的将其藏在身后,等杜明泽进来,她索性扬了扬眉,先开了口,语气里带着几分调侃:“阿兄喜欢哪家小娘子?”
眼角余光扫过周遭,见没人留意自己方才的动作,杜明珠才悄悄松了口气。
她并不想太多人知道,从而惹出是非。
虽不知季大哥为何突然送她东西,不管他是对她有意无意,她都要找机会把东西还回去。
她不喜欢季大哥,只把他当做哥哥而已,最好还是不要给他留希望。
杜明泽在车厢坐好,抬手便笑着敲了敲杜明珠的额头,眼底带着几分纵容,没接她的话茬,只当她又在打趣。
伯母咳嗽一声,道:“明珠这话问得正好,今日见的那三位小娘子,你心里可有几分属意的?”
“伯母,今日是我们第一次见。”杜明泽无奈道:“一面之缘便说心仪,于我而言实在太草率了些。”
“你如今倒说草率。” 伯母嗔了他一句:“你阿耶可未必这么想。我如今帮你慢慢张罗着,你还有功夫细细考量。等过些日子你阿耶忙完了手头的事,哪由得你如今这般犹豫?”
车轱辘碾过石子路,发出规律的轻响,车厢里一时静了静。
杜明泽垂眸看着自己交叠的指尖,没再反驳,只轻轻 “嗯” 了一声,似是听进了心里。
杜明珠在一旁偷偷抬眼,见阿兄神色平和,没忍住探身帮腔,尾音拖得软软的:“伯母~婚姻大事最是郑重,哪能这般仓促?自然要慢慢挑选才是。”
“莫说是阿兄了,我也想嫁一个心仪的郎君呀。”
“哦?” 伯母被她这话勾了兴致,注意力果然从杜明泽身上移开,语气里满是慈祥的笑意:“那我们小明珠说说看,心里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语气里半是玩笑半是宠溺,全没当回事。
低头沉思的唐梨听见这句话抬起头,直直盯着杜明珠,眼里满是不可思议,她试探出声:“你有喜欢的郎君啦?”
杜明珠却忽然歪过头,用食指轻轻撑住脸颊,装作认真思索的模样,眼波一转,语调又变得轻快起来:“我还小呢,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哈哈哈。” 伯母被她这副模样逗笑,伸手捏了捏她软乎乎的脸颊,故意逗她:“已经及笄了,还说小?再过些时日,该有人上门提亲喽。”
杜明珠顿时瞪大了眼睛,带着点羞恼喊了声:“伯母!”
唐梨在一旁撇撇嘴,白了她一眼,转头靠在车厢壁上,决心不再理她。
她掀开车帘,望着车外倒退的景色,听着杜明珠的话,她也想说一句“我也要嫁给心仪的郎君”,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她也想说一句“我也要嫁给心仪的郎君”,可她不敢说,也不能说。
“明珠说的话也确实在理。” 伯母收回手,指尖理了理衣襟,声音渐渐沉稳下来,转向杜明泽道:“过几日吴市令家的孙儿办周晬宴,你同我前去,到时在宴会上瞧瞧,说不定能遇上合心意的小娘子。”
“多谢伯母。”
伯母看着他眉宇间舒展的神色,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柔和了许多:“方才是我把话说重了,你别往心里去。若是真遇不上心仪的,你阿耶那里,我去替你说项,断不会逼你的。”
杜明泽那颗七上八下悬着的心,这才终于落回实处,他抬头望着伯母温和的眼神,真心实意地应了声 “嗯”,车厢里的气氛也跟着松快下来,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伴着窗外偶尔飘进的花香。
唐梨慢慢放下车帘,悄悄坐直了身子。她睫毛轻颤着,小心抬眼扫过车厢内的三人 —— 伯母正与杜明泽说着周晬宴的细节,杜明珠则前倾着身子,手肘搭在膝头,听得格外专注。
她的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角的暗纹,那朵缠枝莲的纹样已被捻得有些发皱。
先前在胸腔里乱撞的心跳,此刻竟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按住,一点点沉稳下来,反倒生出几分奇异的笃定,顺着血脉缓缓淌遍四肢百骸。
唐梨在心底暗暗凝成一个清晰的决定,连带着指尖都多了几分微不可查的力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