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怯

    六月十三这天,宰相府二小姐及笄这日,全京都城的世家子弟藏着一肚子算计,应邀来到了宰相府做客,来为沈府千金庆贺及笈。

    及笄意味着女子适婚。

    众人猜测,此次应邀的各位世家公子,都在沈府的择婿的范围内。

    宴会开始之前,主人尚未入场,议论声已经如蚊吶般充斥庭院。

    听闻相府二小姐沈雪砚尚在腹中时,生母被下了毒,她出生时月份不足,自小病在闺阁,弱不禁风,三步一喘,五步一咳,在世神医断言其命数艰难。

    除了其父母和近身伺候的丫鬟,几乎无人见过沈二真容,外界对于她的臆想,只源于御内画师纸上惊为天人的观音面。

    “可是,区区一个宰相府二小姐,何故动用了御内的画师?”宴会角落里迟来个男人,不歪不正坐着,骨架阔利,枯长指尖敲打着酒樽,紫藤花枝掩映下,侧脸半明半昧,看上去有些无聊,也来参与对话打发些时间。

    作客的世家公子郎君,大多尚未入仕,不认得他,以为他是别家大人的公子,便热情笼络道,

    “公子不知,宰相府二小姐沈雪砚,母家世代从商,累世巨富,多年前更是救过微服私访的先帝……沈二出生就是御封的端宁郡主,更是从出生起就配‘郡主卤簿’规格园寝,其陪葬清单甚至可再建半座皇城!”

    “况且……”说话的人压低了声音,毕竟在人家及笄这日,说这些实在有违吉祥,“听说,人是活不过年底了,有人瞧见那宰相府后院的棺材都打了半副了,请画师,也是替沈二小姐绘灵前遗容呢……”

    “喔……”那人点头,他这个人庸俗贪婪,对这位沈二的样貌与生平并不在意,只是听上去,沈二确实……挺有钱。

    倒也可惜,他只是个太监,也受不了夜半有人侧榻在卧。

    议论纷纷中,周围的抽气声此起彼伏。

    “世上,当真有如此……如此……”

    闵莲生的视线随着诸位世家公子,环视了一圈规制恢宏的宰相府邸,最后定在了宴会亭台正中展开的画卷上。

    半晌,闵莲生从上到下将画中人看了个遍,狭长的眸子噙着玩味的笑,指尖勾着酒樽。

    啧,御内的画师,也穷到了收受贿赂的程度。

    画中人垂眸浅笑,指尖轻扶着朵硕大的浅紫色芍药。

    平生风情万种,悉堆眼角;天然一段愁绪,皆在眉梢。

    病骨支离如西子,却更胜其三分。

    真真是天妒红颜……

    人群中此起彼伏的叹息。

    但也挨不过半盏茶的时间,就有人压低了声问,贪婪心思都溢了出来,“那沈二小姐的陪葬品,当真有半个皇城那样多?”

    宰相府的庭院内,绿树成荫,却也掩不住那些窃窃私语和闪烁的目光。世家聚集在此,表面上是为了庆祝宰相千金的成年礼,但私底下,他们的心思早已飞向了那些传说中的陪葬品。

    一个女子的陪葬品再多,有什么用,死后那不都是夫家的东西?

    “听说那陪葬的珠宝玉石,足以照亮整个地宫。”一位子弟压低声音,眼中闪过一丝贪婪。

    “还有那些名人字画,若是能得其一,便是无上的荣耀。”另一位子弟附和道,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扳指,仿佛已经摸到了那些陪葬品。

    都心知肚明,这场及笄宴会,不只是庆祝端宁郡主的成年礼,更是一场活殉,是一场充满利益算计觥筹交错的相看小宴。

    谁娶了端宁,谁就联结了皇权,顺理成章占得那泼天富贵的陪葬品。

    她可活不过半年了。

    得趁她死之前,赶紧把人娶了!

    “黄兄可是新晋的探花郎,若是摘得郡主芳心,万莫……”

    “哪里哪里,哪里比得上顾兄温润风雅,才情横溢……”

    世家子弟们附庸风雅的折扇轻轻摇摆,却扇不散脸上的贪婪,他们低声虚伪互捧,讨论着谁能摘得郡主芳心,实则各怀鬼胎,暗自估量沈雪砚的陪葬品,似乎那些金银珠宝、珍稀古玩已经触手可及。

    天气燥热,为了摘得郡主芳心,应邀前来赴宴的世家公子,大多数施了粉黛,服饰精美繁复。

    时下闷热难耐,妆容厚些的,面上已经挂不住难看了,更别说里三层外三层裹着的了,汗味裹挟着脂粉味,旁人过去都要掩遮口鼻,有人受不了了,语气不耐,“已经是晌午了,郡主还没有梳妆完毕?”

    话音才落,一声“稍安勿躁”自回廊传来,原是郡主身旁近身的祝姑姑,祝姑姑面上戴着得体的笑容,“诸位久等,郡主身体抱恙,稍迟便到,今日实在抱歉,郡主替各位备了些薄礼,还望诸位郎君谅解。”

    祝姑姑是太后赏赐给端宁郡主的正二品女官,诰命更压宰相夫人一头。沈宰相不日前拜职监军已前往边境,今日郡主的及笄便是由祝姑姑操办,就算大家腹中诸多埋怨,也敢怒不敢言,面上的些许不耐,也在看见老紫檀礼盒中婴儿拳头大的夜明珠那刻烟消云散。

    随即,一列姿容倾城身态纤阿袅娜的舞姬鱼贯而入,待舞姬和着幽幽丝竹之声翩翩起舞时,祝姑姑观察到公子们发青的脸色和悦起来,唇间的讥讽转瞬即逝。转而,她视线复杂,定在了角落里低睫敛眸的闵莲生身上。

    闵莲生天生敏感多疑,察觉到目光,回望过去,如鬼如蜮丧尽天良的眸子看的渗人,祝姑姑瞬间如堕寒渊,大热天冷得差点抖肩膀,她不紧不慢挪开视线,道,“郡主虽是递了帖子,却总怕督公繁忙,不会出席。”

    此言一出,闵莲生倒没什么反应,而没有上过朝世家公子郎君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眼睛肿看见惊讶,疑惑。

    谁?!

    这他奶奶的是闵莲生??清正廉洁的宰相大人的死对头?!

    郡主给一个太监递了帖子?!

    在……她的及笄宴?!!!

    在外监军的她爹知道这件事吗?!!!

    各怀心思的众人不得不重新审视闵莲生这个人。

    一身的杀气,眉青湿色,隐隐不耐,纯黑的瞳仁偏大,浓眉压眼,薄唇紧抿,冷紫色的飞鱼服勾勒出宽肩窄腰的骨架子,知晓他身份后,席位十步内人群慢慢退开,仿佛近一点就会沾什么恶心的脏东西一样,闵莲生不紧不慢望了一圈人群,眼尾低低的一睨,压的一众公子哥喘不过气。

    闵莲生是下九流出来的东西,无根无嗣,这些年蝇营狗苟贪财贪权,早就汲汲营营惹了一身脏,该杀的不该杀的,死在他手里数都数不清了。

    外面那些传闻听多了,看见这个人,不自觉的就会觉得这个人浑身都是骇人秾臭的血腥气,众人下意识屏住呼吸。

    闵莲生眉眼一挑,掠过众人,斜斜睨过来,慢条斯理斟了杯酒,下九流的话信手拈来,“咱家只是奉陛下的命 ,替他瞧瞧,沈二是否如传闻中般,是洛阳第一美人,他日若是入宫为妃,二小姐的身子,能否熬过承欢龙床的第一……”

    阴柔如毒蛇的话语未曾结束,闵莲生薄凉的瑞凤眼对上一双盈盈秋水的陌生眸子,恶毒的话语窒在一瞬间。

    眸子的主人安静又漂亮,睫毛卷翘,在她过分白皙的脸上投射下一扇阴影。

    柔美静谧,更胜庭中画卷三分。

    她静静望着他,眨了下眼睛,过了一会儿,又眨了下眼睛。

    缱绻,眷恋。

    仿佛用情至深的模样。

    众人窃窃私语,看不大明白什么情况。

    闵莲生身边的小太监一直不大会看自家师父脸色,只是歪着脑袋,皱着眉,看着督公的耳根子骤然变红,表面却仍是那副极其冷淡的漠然模样。

    祝姑姑伏下身子掩实轮椅上人的薄毯,心疼地望着她,用旁人听不见的声音低语,眼神里是无限贬低和不解,“善善,你也都听见了……”

    “他那个人,他那种人,你到底…你怎能……”

    选中他?

    你他奶奶的……是不是瞎了……

    轮椅上的少女,十五六的模样美胜西子,高贵温柔,金枝玉叶,青丝松松挽着,脖颈处的皮肤如骨瓷般,是长年不见光而带的白皙,唇色也因为多年病态萦绕比常人浅了些,一双水涟涟的眸子如剪影秋池。

    就这般望着闵莲生。

    沈雪砚病骨羸弱,却无碍矜贵温柔,她遥遥与闵莲生对视,喃喃地感慨道,“原来活的,完整的人,是长这个样子啊。”

    真有种恍若隔世模样。

    上辈子见面不多。

    她第一次正眼看这个人时,他的头,四肢,躯干,乱七八糟地出现在城外的乱葬岗,脏器散落在野狗腹中。

    悲凉,凄惨,狼狈。

    很难想象他有一天,会这般枭心鹤貌、衣冠整束地落座于她的及笄宴庭。

    上辈子的事情想的多了,沈雪砚本就受损的心脉愈发疼痛。

    她娥眉轻蹙,摁住胸口,咳了两声,朱唇上沾了血,脸色又苍白了几分。

    宾客倒吸一口气,暗叹道端宁郡主果然如传闻所说,这副身躯,怕是行将就木了。

    沈雪砚习以为常般用帕子擦拭干净,又接过祝霜雾递过来的药草香囊,细闻片刻,才好受些许。

    这期间,闵莲生只是如看将死之人般瞧她,冰冷无情,事不关己,如同看待一个路边猫狗。

    他搁置酒杯,霍然起身,声音浅淡,“礼物已代圣上送到,既然郡主身体抱恙,咱家便不叨扰。”

    沈雪砚这般瞧着闵莲生。

    他不像是上辈子那小太监声泪俱下说的“咱家督公喜欢你,第一次见面就喜欢您,贼啦喜欢,喜欢到一想到想到郡主督公耳根子就滴血,督公连命都不要了,就想要郡主活着,活得久一点,再久一点,就算活着多一天,再多一天,多一个时辰就是好的……”

    现下,沈雪砚瞧着他那副冷淡性子,半分瞧不出一见钟情的模样。

    祝霜雾本就不喜欢这个阴毒的太监,他看上去和阴湿黏腻的毒蛇一般,让人觉得浑身难受。

    她见闵莲生想走,即刻便着人送客,赶人走的心思半分掩不住。

    闵莲生睨了眼她。

    闵莲生左侧面颊有道陈年旧疤,狰狞骇人,由颊侧划至颈后,如一条淬毒的蛇盘在脖颈间。原本阴柔如艳鬼般的皮囊更加瘆人,他这般不带表情地侧着睨过来,简直要将人吞噬殆尽。

    祝霜雾被这一睨,吓得退了几步,告状,“善善,你瞧他……”

    沈雪砚见她被欺负,拧眉,顺势牵着好友的手安抚,同时声音不轻不重,“督公留步。”

    闵莲生最厌恶别人命令他,偏生这柔柔的“督公”二字,叫定住了他,他步子顿住,侧脸看她,视线往下,落在沈雪砚的纤长素手上。

    正被祝霜雾紧紧攥着。

    “郡主还有何事?”

    语气淡淡,十分不耐。

    这不耐烦的语气,莫名听的沈雪砚有些愠怒。

    已然如此了么……

    她现下,已经受不得他怠慢她半分了。

    恰是此时,沈雪砚视线定在了闵莲生的耳后。

    果不其然,红晕顺着耳根子爬到耳垂,简直要滴出血来。

    她又想起了闵莲生坟前小太监那句话:

    郡主,咱家督公,就是爱装,死装。

    沈雪砚笑出声,生了逗弄他的心思,“督公今日赴宴,可也是想成为端宁的夫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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