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春夜,寂静无人的街道,唯有梆声“笃、笃——”地渗入深巷。
打更人执灯而行,昏黄的光晕染开一小片模糊的区域,将影子在青石路面上拖得修长。
“行了,张叔,就从这儿分开吧,你往东,我往西,老规矩。”打更人赵五打了个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对身旁的老张头说道。
老张头紧了紧手里的梆子,看了看前方那条似乎格外幽深的巷子,心里有些发憷:“啧,这条道,近来可是不太平……特别是那王家铺子,邪性得很。要不,咱俩还是一起绕一圈?”
赵五嗤笑一声,拍了拍老张头的肩膀:“瞧你这点胆子!都打更几十年了,还怕黑?那铺子不就是空了久了点,有点野猫野狗鼓捣出的动静嘛,瞧把你吓的。快走吧,早点敲完早点回去睡觉!”
说完,他也不等老张头回应,提着灯笼,便拐进了另一条岔路,哼唧着不成调的小曲儿,很快就不见了。
老张头叹了口气,嘴里嘟囔着:“年轻人不懂忌讳”,只能硬着头皮,沿着既定路线往前走。
初春的夜风依旧凉飕飕的,刮过街道卷起地上的几片落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听在他耳朵里,却愈发的令人毛骨悚然。
越靠近那间废弃的铺子,周遭似乎就越安静,似乎连虫鸣都渐渐消失了。今年的槐花似乎开的尤其的早,空气弥漫着甜腻的香味,沉闷而怪异......
老张头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攥紧了手里引路的灯笼,瞪大眼睛,挺起身子,同时加快步伐,一头往巷子那头扎去,行路速度甚至一点不逊于矫健的少年。
“悉叟……哐啷……”
一阵细微的响动夹杂着一声像是瓦罐被碰倒的轻响,像针一样刺破了寂静。
老张头猛地停下脚步,屏住呼吸,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住了。声音好像就是从那铺子里面传出来的!
“悉叟……咕噜……”
又来了!这次更清晰了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粗糙的地板上小跑拖行,似乎还夹杂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咀嚼声。
老张头头皮发麻,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他想起最近那些骇人的传闻——刘三、吴赖子好像都是在这附近失踪的!
但鬼使神差地,他颤抖着,一步步挪向那紧闭的门板,睁着昏花的老眼,拼命地看向那狭窄的门缝。
里面黑得如同墨潭,但那诡异的声响却愈发分明,仿佛就在门板之后不到三尺的地方!那拖拽声,那咀嚼声……甚至,他好像还听到了一声极轻的、野兽满足般的呼噜声?
惊叫声快溢出他的喉咙。
就在这时!
二楼一扇紧闭的窗户后面,一个巨大的影子毫无征兆地猛地窜过!速度极快,体型似乎大得惊人,在昏暗的月光下只能看到一团移动的黑影。
那体型绝不是猫狗!更不是人影!那东西大得离奇!
“啊啊——!妖怪啊!”老张头吓得魂飞魄散,一声压抑的尖叫终于冲破了喉咙。他踉跄着倒退,却被院门口的石板台阶绊倒,重重摔在地上,梆子也脱手滚出老远。
他连滚带爬地挣扎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发足狂奔,衰老的心脏跳得几乎要从嗓子里跑出来。他不敢回头,只觉得背后有一只野兽盯着他,随时会追过来吃了他。
直到逃到主街上,看到远处巡夜的兵士们隐约的火光,老张头才敢扶着墙壁瘫软下来,像离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
......
就在老张头连滚带爬逃跑后不久,那间阴森铺子的二楼,一扇窗户被轻轻推开。
一道素白的身影悄然出现在窗口,月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和年轻的面容。白芷看着老张头消失的方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这时,那个巨大的身影显现——是一只体型堪比小牛犊、通体雪白、唯有一双眼睛如金色琉璃的犬兽,悄无声息地凑到窗边,拿着自己巨大的头颅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喉咙里发出温顺的“呜呜”声,与方才那骇人的动静判若两物。
白芷微微用力拍了拍它的脑袋,以示告诫,低语声融入夜风:
“看看你把人家吓的,下次不准晚上出来加餐了。”
......
又是一天清晨,晨光熹微中,西市渐渐苏醒,叫卖声与讨价还价声交织成一片。
在市集一角的一个包子铺前,两个食客的正在低声交谈。
“哎,听说了吗?西市口那间王家铺子,就原来卖绸缎那个,被人买下来了!听说买主还是个年纪轻轻的小娘子哩!”一个穿着黄绸衫的胖食客压低声音,对身旁灰衣同伴神秘兮兮地说道。
青天白日的,灰衣食客却打了个哆嗦:“嘶——那个铺子不是闹鬼吗?听说前两天打更的老张头晚上路过的时候还听到里面传出怪声勒,悉悉叟叟的吓死个人。还有之前周边莫名不见了好几个人呢,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
“也不知道官府是干什么吃的,这么久了连个屁都没查出来!我老丈人家的铺面就在那斜对面,这都多久没敢开门做生意了?真是倒了血霉!”黄衣食客咬牙切齿,“你说那小娘子,别是被哪个黑了心肝的中人给骗了吧?”
他们身后,一个穿着不起眼褐色短打、身形精干的年轻人正排着队,闻言不禁抬手摸了摸鼻子。这人名叫陈彬,是缉妖司的一名差役。西市铺子闹鬼之事,他确是再清楚不过。起初坊间还以为是宵小之徒作祟,可捕快们接连蹲守了好几夜,除了被夜风吹得疑神疑鬼之外,竟连半点贼影都没摸到。事情透着邪性,这才一层层报到了专司此类奇案的缉妖司。
这案子原本是落在同僚周里头上,可偏偏周里手上还压着一桩更棘手的城南富商女被狐妖缠身的案子,忙得是焦头烂额、脚不沾地。昨日,这“烫手山芋”便顺理成章地移交到了陈彬手里。他正琢磨着今夜就去那铺子周遭仔细探探虚实。
“老板,两个肉包,劳驾。”陈彬递过几枚铜钱,接过用油纸包好的、热腾腾的包子,也顾不上烫,匆匆揣入怀中,便转身大步流星地往缉妖司衙门赶去。今天新任的司直大人到任,他可万万不敢迟了时辰,给这位顶头上司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
缉妖司衙门深藏在光德坊静谧的巷陌深处,青瓦灰墙,气象森严。门前两尊历经风雨的石狮龇牙怒目,栩栩如生。
陈彬刚到值房里换好墨绿色官服,还没来得及系紧腰带,周里便风风火火地一头撞了进来,脸上带着惯有的慌张神色。
“哎哟陈老弟!你可算来了!快,快!李司直正寻你呢!”周里一边说着,一边将陈彬推出了门。
二人一前一后,快步穿过回廊,来到正堂。只见堂中背身立着一位着绯色官袍的男子,身姿挺拔,一头墨发整整齐齐地束在头顶,仅是背影,便已透出一股威仪。
听到脚步声,那人转过身来。但见他面容俊朗,眉目疏朗,一双眸子锐利如寒星。他周身并无张扬的气势,自然流露出一股清正刚毅之气。
“卑职参见司直大人。”陈彬与周里垂下视线,连忙躬身抱拳,齐声行礼。
李司直的目光在陈彬身上停留片刻,声音清冷平稳,并不显得咄咄逼人:“你便是陈彬?”
“回大人,正是卑职。”陈彬恭敬应答,心中不免有些打鼓。
“西市铺子闹鬼,又牵连数人失踪的案子,现在是由你负责?”李昀的声音依和煦。
陈彬心头一紧,愈发谨慎地回道:“是,卑职已仔细看过案卷,计划今夜便前去实地查探。”
李昀闻言,微微颔首,修长的手指轻轻敲了一下身旁的案几:“此案已有一月有余,闹得西市百姓人心惶惶,上头也在催问进展。案情可能比案卷所载更为复杂。今夜,我同你一道去看看。”
周里在一旁悄悄冲着陈彬挤眉弄眼,陈彬心下诧异,硬着头皮拱手道:“大人,此等小案,何劳您亲自前往?卑职定当竭尽全力……”
李昀脸上露出一丝不赞同的神色,眉头微蹙,打断了他的话,语气虽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我详阅过卷宗,此案可能涉及多条人命,绝非小案。缉妖司办案,最忌掉以轻心。你们且先去处理其他公务,戌时,在西市口汇合。”
说完,他便不再多言,转身坐上堂案,重新拿起一份卷宗翻阅起来。陈彬和周里见状,只得将满腹的话咽回肚子里,恭敬行礼后,悄声退了出去。
忙完手头几桩零碎公务,已近晌午。二人在值房外的廊下碰头,陈彬忍不住又凑近周里,压低声音问道:“周兄,你向来消息灵通,这位李司直究竟什么来头?我看他气度非凡,不像寻常的文官老爷。”
周里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同样小声回道:“别提了,这位大人的底细可真是一点风声都探听不到。只知道是姓李名昀。但你想啊,咱们缉妖司的主官,历来都不是凡人,这位李大人想必也是有些真本事的。”
陈彬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回到值房,从柜中取出那份关于西市铺子的案卷,再次仔细翻阅起来。卷宗记载,那铺子原是一家绸缎庄,生意似乎还不错。谁知两个月前,身体一向硬朗的掌柜竟突发急症,没两日便暴毙在家中,死后妻小便匆忙变卖了产业,搬回了乡下老家。
铺子自此空置,直到一月前,左右邻舍才开始频频报官,总在夜半时分听到空铺里传来奇异声响,有时像是有人压着嗓子窃窃私语,有时又像是沉重的麻袋被拖过地面。更夫老张头更是赌咒发誓,说曾在深夜亲眼看见纸窗后闪过一道速度快得非人的黑影。
“这案卷你都翻来覆去看了好多遍了,有看出什么问题吗?”周里探过半个身子,好奇地问道。
陈彬蹙着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敲着卷宗:“眼下线索太少,还不好说。案卷记载语焉不详,许多细节需得亲自去勘验过才能知晓。”他忽然想起早晨在包子铺前听到的闲谈,声音压得更低,“对了,我今早听说,那间闹鬼的铺子,已经被一位小娘子买下了,好像……今天就要搬进去住!”
周里闻言顿时怪叫一声:“啥?我的个天爷!若那地方真有不干净的东西,这小娘子岂不是自己往火坑里跳?凶多吉少啊!”
陈彬抬眼看了看墙角计时的滴漏,离戌时约莫还有两个时辰。他霍地站起身,抓起桌上的佩刀:“时间还早,我现就去西市走一趟,看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