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来给江家掘坟的

    “江淮穗。”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签字吧。”

    离婚协议摊在茶几上,他的名字已经签好。

    我盯着协议末尾他的签名,钢笔水透纸背,一笔一划透着股陌生的凌厉。

    这双手三天前还在给我削桃子,果皮连成完整的螺旋,现在却握着笔,要斩断我们之间最后一点牵连。

    原来三年前他不是入赘江家,是来给江家掘墓的。

    父亲的遗像被摆在桌角,黑框里的人还在笑。

    浑然不知自己跳楼后,江氏的股份被连夜稀释,厂房被法院查封……

    钢笔在指尖发烫,我攥着笔在“乙方”栏签字,笔尖划破纸面,发出刺啦的声响。

    签完笔尖悬在“江淮穗”三个字上,泪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小团墨渍。

    我抬头看他,他正望着窗外的梧桐,蝉鸣聒噪,阳光把他的侧脸切得明暗分明,睫毛投下的阴影里,半分温度都没有。

    “宋知诚,”我把笔搁在桌上,金属笔帽与红木碰撞,发出脆响,“这三年你演得累不累?”

    他终于转头,目光扫过我,他的眼神没有波澜,像在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旧物。

    “江氏破产清算报告,明天会登报。”

    他从公文包抽出另一份文件,推到我面前,封皮印着宋氏集团的烫金logo,“我收购了七成债权。”

    纸张边缘割得我指尖生疼。

    “所以你入赘江家,就是为了等今天?”

    我抓起协议往他脸上甩,指甲划到他下颌,带出一道红痕。

    他没躲,任由纸页散落一地,像被撕碎的过往。

    红痕在他冷白的皮肤上洇开,像雪地里溅了滴血。

    我盯着那道伤,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我故意把冰水泼在他手背上,他也是这样没躲,只是默默垂眸,看着自己发红的皮肤冒起细小红点。

    那时我还笑他窝囊,现在才懂,不是不躲,是根本不在乎。

    "呵…"他弯腰捡协议,手指捏着纸角的力度让纸张发颤,"江淮穗,那你可真是高看江家了。"

    他的指尖擦过我刚才划破的地方,明明没用力,我却像被烫到似的缩回手。

    茶几上父亲的遗像晃了晃,玻璃反光里,我的脸惨白如纸,倒像是灵堂里该摆的那个。

    "那你是不是就等着看我笑话?看我从云端摔下来,摔得连骨头渣都不剩?"

    他把散落的纸页叠好,动作慢条斯理,仿佛我在说别人的事。

    阳光从梧桐叶缝里漏下来,在他发梢跳着碎金似的光,三年来我从没认真看过他的头发,原来不是纯黑,是带着点深棕的,像被揉碎的暮色。

    "你妈还在医院等着缴费。"他忽然开口,声音平得像一潭死水,“与其在这里和我较劲,还不如好好找找出路。”

    我猛地抬头,撞进他深不见底的眼。

    那里头没有嘲讽,没有快意,什么都没有,像结了冰的湖面,冻住了所有情绪。

    窗外的蝉鸣突然变得刺耳,像无数根针钻进脑子里。

    是啊,母亲自从知道父亲跳楼便心肌梗发作,一夜白头进了ICU……

    宋知诚没再看我一眼,他的脚步声消失在玄关后,江宅的安静陡然膨胀,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把我死死压在原地。

    父亲遗像里的笑愈发刺目。

    我盯着那抹定格的弧度,突然想,他跳楼前,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被绝望碾得骨头都碎了。

    医院走廊的消毒水味呛得人想哭,我撞开ICU的门时,护士的阻拦声远得像隔了层雾。

    母亲惨白的脸在监护仪蓝光里晃,心电监护仪的“嘀嗒”声,一下下敲在我太阳穴上。

    “穗穗,你来了。”

    江哲林从长椅上站起,西装满是褶皱,眼睛熬得通红。

    “妈刚才又心率紊乱,医生说准备手术。”

    他嘴唇抖着,“爸走得突然,妈要是……”话没说完,喉间哽出呜咽。

    我扶住他肩膀,指甲掐进掌心才稳住声音。

    “会没事的。”

    可这话连自己都骗不了,监护仪上母亲微弱的波形,像随时会断的风筝线。

    “阿穗!”走廊尽头传来熟悉的呼喊,宋琰逆着光朝我奔来。

    他一把攥住我手腕,力道大得近乎疼痛。

    “你去哪了?打你电话也不接!”

    我惊惶回神,这才发现手机早因电量耗尽关机。

    宋琰的手滚烫,烫得我想起年少时的那份炙热。

    “松开她。”

    冰冷的声音刺进来,宋知诚不知何时立在廊角,他目光扫过我与宋琰交缠的手,黑眸深不见底。

    宋琰不仅没松手,反而攥得更紧。

    “哥,你把江家逼到绝路,现在装什么圣人?收购江氏的狠劲呢,怎么,看阿穗落魄,心软了?”

    宋知诚上前半步,阴影覆在我们身上。

    “宋琰,松开我前妻。”他咬重“前妻”二字,像把利刃戳破虚妄。

    “前妻?”

    宋琰嘲讽地笑,“阿穗在江家作践你三年,你收购江氏,不就是报复?现在假惺惺……”

    话音未落,手术室灯亮,医生推门。“患者家属,准备签字,马上手术。”

    这时宋琰才彻底松开手。

    江哲林颤抖着签字,宋知诚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转身离开,经过我时,袖扣蹭过我手背,带着细微的烫。

    “宋总,江氏破产案的收尾……”

    助理的声音渐远,我望着他背影,想起他被我泼冰水时,也是这般沉默。

    只是那时我以为是懦弱,如今才惊觉,是将所有波澜藏进眼底。

    手术灯亮了七个小时,江哲林数着秒针打转,我盯着他发颤的指尖,想起手术室里的母亲,心像浸在冰水里。

    “手术很成功,”医生摘口罩时,江哲林差点栽倒,“患者暂时稳定,但后续需密切观察,做好二次手术准备。”

    宋琰长舒口气,“我就说祁教授厉害,阿穗你别担心。”

    祁教授?

    那个业界顶尖的心脏外科专家,常年驻诊国外,竟为母亲回国?

    怎么可能……

    我刚想说什么母亲被护士推了出来,身上还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旁边的仪器滴滴在响,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一时也管不了那么多马上跟上前看母亲的状态。

    至少……暂时是稳定的。

    回到病房,江哲林守着母亲输液,宋琰说公司有事离开,我坐在陪护椅上。

    “二哥呢?发生这么大事这几天怎么都不见他的踪影。”

    “我也几天没见到过江屿了,没准躲在哪哭不想被我们看到吧。”江哲林眼里倒没什么意外,好像他不来才是正常的。

    看着江哲林不咸不淡的说话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家都变成这样了,他现在能去哪?他不会又去赌了吧?”

    他面上闪过一丝惊愕,眼眸动了动。

    “怎么会呢,二弟之前不是答应了我们,再也不去那种地方了吗,他以前也是猪油蒙了心。”

    看着我一脸的怀疑,江哲林走上前来覆着我的手,大有一副和事佬的模样。

    “穗穗 ,不信么?那我们现在打电话给他怎么样?”

    我还没来得及动作,他就先一步将手机拿了出来,一套动作行云流水的拨通了江屿的电话。

    电话只是嘟嘟了一瞬便接了起来。

    “喂,大哥……”只听江屿略带哭腔的声音传来。

    “嗯,阿屿你还好吗?”

    “我…对不起…现在家里变成这样,妈她还好吗。”

    江屿是一个从小就不喜欢让人看见他哭的样子,尤其是身边的亲人,小时候爷爷走那天,灵堂里白幡晃得人眼晕,他被亲戚推搡着跪到蒲团上,指节攥得发白,喉咙里像堵着团烧红的棉絮。

    直到所有人都散去,他才躲进后院那棵老槐树下,后背抵着粗糙的树皮,肩膀一抽一抽的,眼泪砸在青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她很好,你也照顾好自己。”

    江哲林并没有把他在私底下哭的事放在明面上,后来又寒暄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

    “你看,阿屿是不会在家里出这么大事去干那些丧尽天良的事的。”江哲林深深的望着我。

    是啊,二哥一直都是这样一个不愿意把眼泪留给外人看的人。

    他总觉得,眼泪是给别人看的破绽。

    亲人们的关心太沉,他怕那点脆弱掉出来,会压垮他们眼里那个“懂事”的影子。

    所以宁愿把情绪折成纸船,让它在无人看见的深夜,顺着眼眶里的水,悄悄漂走。

    “嗯,我知道了。”

    母亲需要休息,而我和江哲林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两人前后离开便吩咐了位护工照顾好她。

    如今的R市,江家可谓是举步维艰。

    城西的老厂房早被法院贴上了封条,锈迹斑斑的铁门把手上还缠着去年过年时的红绸,风吹过时簌簌作响,像谁在低声叹气。

    江哲林在酒局上被甲方灌得胃里翻江倒海。

    对方拍着他的脸说"江家现在求着我们吃饭。"

    他捏着酒杯的指节泛白,却还是笑出一脸褶皱,把杯底的残酒一饮而尽。

    回到空荡荡的别墅,他的领带歪在颈间。

    玄关的水晶灯坏了半盏,忽明忽暗照着蒙尘的全家福。

    照片里的他穿着西装,站在父母中间,意气风发得像能撑起整片天。

    他对着鱼缸里翻肚皮的金鱼发了半宿呆——那是江淮穗小时候非要养的,说要看着它长到"比爷爷的拐杖还老"。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是个陌生号码,接通后传来的却是江屿带着哭腔的嘶吼,混着玻璃破碎的脆响。

    “哥!救我!他们要打断我的腿!”

    他握着听筒跑到楼下,声音戛然而止,紧接着是沉闷的击打声和男人的狞笑。江哲林的心脏骤然缩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他没再犹豫,推开车门冲了进去。

    冷风灌进单薄的衬衫,才发现自己连件像样的外套都没顾上穿。

    车窗外掠过曾经属于江家的写字楼,如今挂着新公司的招牌,亮得刺眼。

    夜色像一块浸了墨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R市的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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