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黑影换了身不起眼的衣裳,踏进了明月楼的大门。
楼里正是将热闹未热闹的时辰,姑娘们梳妆的梳妆,调弦的调弦。
芸娘眼尖儿,见来人虽衣着寻常,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心下便警惕了几分,面上堆起笑迎上去:“这位爷瞧着面生,是头回儿来咱们明月楼听曲儿吧?快里面请。”
黑影含糊应了一声,目光不动声色地扫过厅堂,最后落在角落抱着琵琶,垂眸调音的姜婉身上。
芸娘心下了然,此人恐怕来者不善。
正要招呼,绿倚却像只花蝴蝶似的翩然飘了过来,娇笑着挽住黑影的胳膊:“爷,别光站着呀,奴家给您引个座儿?想听什么曲子,或是喝点咱们楼里特制的桂花酒解解乏?”
黑影还是头一遭执行这样的任务,面对献殷勤的姑娘,尴尬的不知所措。
往日这种动脑子的活都是同为太子亲卫的陆白干的,只是眼下陆白远在东宫,派不上用场,还是得靠他。但他查了一整天实在没有像样的收获,没办法只得上这明月楼找找线索。
黑影被绿倚挽着顺势坐下,点了几样小菜和一壶酒,任由绿倚殷勤地布菜斟酒。
几杯下肚,黑影状似随意地开口:“方才那位抱琵琶的姑娘,瞧着气度不凡,你去把她叫来。”
他手指虚点了点姜婉的方向。
绿倚闻言斟酒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刚才这人一进门就盯着姜婉,果然,男人都一个德行——看脸!
绿倚不着痕迹的翻了个白眼,随即笑得更加灿烂,声音也拔高了些,带着惯常的刻薄:“官人,您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她那脾气怪得很,来了也是惹您心烦。”
黑影眯了眯眼,顺着话头问:“脾气古怪?说来听听。”
绿倚见他还不死心,撇撇嘴,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神秘兮兮的意味:“她可瞧不起男人,从前有人要花重金为她赎身,都被她骂走了。”
说着,还故意撒娇似的倚靠在黑影身上。
她年岁大了,若继续在明月楼蹉跎下去,怕是这辈子都嫁不出去了。这些日子她一直盘算着寻摸一个好男人,做妻也好,做妾也罢,乘着年轻早点儿把自个儿嫁出去,往后安生过日子。
今日这位公子一进门,她便觉得心怦怦跳,直觉告诉绿倚,这便是她的真命天子!
黑影脸上没什么变化,只“嗯”了一声,又抿了口酒,随口问道:“你们这里可有从南虞来的?”
绿倚心里咯噔一下。
她绿倚在风月场里打滚多年,最会察言观色,也最懂人心险恶。她瞬间断定,此人来明月楼另有目的,而且是冲着姜婉来的。
心思电转间,绿倚脸上又堆起那种略带夸张的、看透世情的笑:“南虞人?我们这里可没有,官人要想打听,那得上官府去。”
她说着,又给黑影满上酒,“爷,别光喝酒呀,尝尝这软兜长鱼,可是我们明月楼一绝。”
黑影盯着绿倚那张涂脂抹粉、笑得真假难辨的脸,试图从她的表情判断真伪。绿倚却只坦然地回望着他,眼神里带着风尘女子特有的韵味。
黑影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句姜婉平日的言行,绿倚要么岔开话题,要么就用“木头疙瘩”、“没意思”之类的词轻描淡写地带过,总之一句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黑影见不到姜婉,又被绿倚缠着耗费了不少时间,耽误工夫,实在待不下去,留下块碎银子,佯装酒足饭饱,起身告辞。
绿倚靠在门边,挥着帕子娇声道:“爷慢走,下次再来呀!”
待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街角,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难言的神色。
她拢了拢鬓边的碎发,低低啐了一口:“什么玩意儿”转身扭着腰肢回楼里去了。
靖远侯府书房,灯火通明。
黑影垂首立在下方,将自己所见所闻,尤其是与绿倚的对话,一字不漏地禀报给李璟。
“属下反复试探,明月楼的人口风很紧,回到一致,都说没有南虞人。”
黑影顿了顿,接着道:“属下观其神态,倒像是刻意撇清,有意维护。”
李璟负手站在窗前,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没有南虞人?”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冷的弧度:“有意思。”
黑影没办好差事,不敢答话。
“不过……”李璟转过身,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阴影。
“越是遮掩,越证明其中有诈。看来,本宫要亲自会一会这位姜姑娘了。”
第二日黄昏,明月楼刚开门迎客。
“哐当!”
一个沉甸甸的锦袋被随意地扔在明月楼厅堂光洁的梨花木柜台上,袋口松开,滚出几锭足色的雪花银,在烛火照耀下闪着刺眼的光。
芸娘正拨着算盘,闻声抬头。
只见做幕僚打扮的李璟,一身半旧青衫,负手而立,神色淡漠地站在堂中,目光越过她,直接扫向内堂方向。
“叫姜婉出来。”李璟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芸娘心头一紧,面上却堆起吹捧的笑容,扭着腰肢从柜台后绕出来:“哟,这不是侯府的周先生吗?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姜婉她这会儿正练着功呢,怕是……”
“陪酒。”李璟打断她,言简意赅,手指点了点柜台上那堆银子,“这些,够不够买她一个时辰?”
芸娘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绽开,带着几分刻意的市侩和为难:“周先生,您这就说笑了。咱们明月楼是风雅之地,姑娘们卖艺不卖身,陪酒……这不合规矩呀。”
她拿起一锭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又轻轻放回去,动作带着点贪婪,眼神却小心地观察着李璟。
“规矩?”李璟嗤笑一声,眼神陡然转冷,带着上位者惯有的压迫感。
“在淮扬,靖远侯府的话,就是规矩。还是说,芸掌柜觉得侯爷的面子,不值这点银子?”他向前逼近一步,目光如鹰隼般攫住芸娘。
“还是说,你这明月楼,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威胁。
芸娘心头狂跳,知道他定是有所怀疑,今日才铁了心要见姜婉,硬拦解决不了问题。
心念电转之间,她脸上的市侩笑容瞬间收了大半,压低声音:“周先生息怒,息怒……侯爷的面子当然值千金!只是姜婉那丫头性子倔,从不应承陪酒的活儿,我…我这就去跟她商量商量,您稍等,稍等片刻!”
她一边说,一边飞快地抓起那袋银子揣进袖中,转身匆匆朝后院走去。
后院厢房,姜婉正在擦拭她的琵琶。
芸娘一把将她拉到隐蔽处,脸上伪装的笑容和贪婪瞬间褪去,只剩下凝重和急迫。
“他来了!点名要你陪酒!”芸娘语速飞快,袖中的银子硌着她的手臂。
“这人砸了一大袋银子,搬出侯府压人,话里话外透着威胁!来者不善,阿婉,他起疑心了!”
姜婉擦拭琵琶的手猛地收紧。
她没动手杀他,他竟然主动找上门来了。
“我去。”
“阿婉!”芸娘抓住她的手臂,眼中满是担忧。
“躲不过的,芸娘。”姜婉轻轻拂开她的手,示意她放心。
“别担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芸娘看着她,知道劝不住,重重叹了口气,低声道:“千万小心,我会在外面盯着。”
明月楼一处临窗的雅间,窗户半开,能看见楼下街道稀疏的人流。桌上已摆好了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新沏的碧螺春。
姜婉抱着琵琶走进来时,李璟正背对着她,负手望着窗外。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
四目再次相对。
没有了水榭的距离和喧嚣的宾客,狭小的空间里,空气仿佛瞬间凝滞。
李璟的目光锐利如刀,带着审视和探究,毫不掩饰地落在姜婉脸上、身上,仿佛要将她每一寸肌肤、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剖开来看清。
姜婉的心跳如擂鼓,面上却是一片近乎漠然的平静。
她微微垂眸,避开那极具侵略性的视线,抱着琵琶屈膝行了个标准的礼:“姜婉见过先生。”
声音清冷,听不出丝毫情绪。
“坐。”
李璟指了指对面的位置,自己先撩袍坐下,姿态随意,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姜婉依言坐下,将琵琶轻轻放在身侧。她脊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眼观鼻,鼻观心,一副低眉顺眼、谨守本分的模样。
李璟拿起茶壶,亲手斟了两杯茶,将其中一杯推到姜婉面前,动作慢条斯理。
“姜姑娘琵琶绝技,自侯府一曲,令人难忘,不知师承何人?”
他开口问道,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
“当不起先生谬赞。”姜婉声音依旧平淡,视线落在面前的茶杯上,青瓷杯壁映着她模糊的影子。
“幼时胡乱学过几日,后来家逢变故,流落至此,得芸娘收留,胡乱弹弹,混口饭吃罢了,并无师承。”
她特意将“家逢变故”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等待李璟下一步行动。
“哦?家逢变故……”李璟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眼神却紧锁着姜婉。
“姑娘的长相看着可不像是淮扬人士,倒像是南虞人?”
来了!姜婉指尖在袖中掐入掌心,用刺痛提醒自己保持冷静。
“先生真是好眼力,我祖籍的确是南虞人,不过我自幼在淮扬长大,一直以大周人自居呢。”
“可惜啊。”李璟叹了一声,语气却听不出多少怜悯。
“七年前,大周与南虞一战,自此便再无南虞了。”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刻意的残忍。
“想那王室中人,平日受万人敬仰。如今家国破碎,却无计可施,个个都要以身殉国。”
姜婉心中不服,但想到如今自己的举动已经引起了他的怀疑,不能再打草惊蛇,否则仇还没报,自己的小命先要丢了。
姜婉低下头,浓密的眼睫掩盖了所有情绪,声音带着一丝极力压抑的沙哑:“我们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姜婉只求温饱,不敢妄议贵人之事。”
她的反应像是与己无关,只多了几分惋惜。
李璟身体微微前倾,无形的压迫感更强,目光如炬:“不敢妄议?是不敢还是不愿?”
他忽然伸出手,越过桌面,似乎想去碰触姜婉低垂的脸颊,动作带着一种轻佻的试探和掌控欲。
“亦或是,姜姑娘对那场战事,对大周心中其实另有看法?”
那只手带着令她作呕的气息靠近!姜婉浑身的血液几乎要凝固,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拍案而起!就在那指尖即将触到她皮肤的刹那,她猛地侧身避开,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决绝。
“周先生请自重!”姜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抗拒和冰冷。
她抬起头,脸上血色褪尽,只剩一片霜雪般的苍白,眼神锐利地迎上李璟:“明月楼是风雅之地,先生若想寻欢,怕是来错了地方。”
她的反应如此激烈,拒绝得如此干脆,反而更激起了李璟的怒意和征服欲。
他收回手,脸上的温和伪装彻底消失,只剩下阴沉和冰冷的审视。盯着姜婉那张因愤怒和戒备而更显清丽倔强的脸,心中那个荒谬又挥之不去的念头再次浮现。
这双眼睛里的恨,太像了!
“卖艺不卖身?”李璟冷笑一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姜婉。
“可本公子现在怀疑,你这明月楼乐妓的身份是假,潜入淮扬,图谋不轨是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锥,“说!你到底是谁?潜入靖远侯府意欲何为?可是南虞余孽?”
一连串的质问,扣下的帽子一顶比一顶大。
图谋不轨,南虞余孽。
任何一个罪名坐实,都是死路一条!
雅间的门被猛地推开,一直守在门外、听着里面动静的芸娘脸色煞白地冲了进来:“周先生!周先生息怒啊!姜婉她年纪小不懂事,性子是倔了些,可绝不是什么余孽啊!她就是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丫头,在楼里好几年了,清清白白的啊。”
她扑过来想拦在姜婉身前。
“滚开!”李璟不耐地一挥手,力道之大,将芸娘直接搡倒在地。
他看也不看摔在地上的芸娘,只死死盯着姜婉,眼中再无半分耐心,只剩下冰冷的戾气和一定要撕开真相的狠绝。
“带走!”他对着门外厉喝一声。
守在雅间外的两个身着便服、却明显是练家子的精壮汉子应声而入,二话不说,一左一右架起姜婉的胳膊就往外拖。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凭什么抓人!”姜婉奋力挣扎,琵琶“哐当”一声摔落在地。
可惜她的挣扎在那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手中显得螳臂当车。愤怒、屈辱、还有计划被打乱的惊惶瞬间攫住了她,她死死瞪着李璟,那眼神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李璟对她的怒视毫不在意,只冷冷地看着她被拖走,转身对刚从地上爬起来的芸娘丢下一句:“芸掌柜,人,本公子带回去问几句话。若她清白,自会送回。”
说完便拂袖离去。
芸娘看着姜婉被强行拖走的背影,听着她愤怒的喊声消失在楼梯口,又看看地上摔坏的琵琶,脸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愤怒。
客人们见势不妙早就跑没影儿了,楼里其他被惊动的姑娘们挤在门口,个个吓得花容失色,噤若寒蝉。
绿倚站在人群后面,看着这一切,脸色复杂,最终只是咬着唇,默默退回了自己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