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娘压低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惊惶,在她耳边炸响。
姜婉猛地回头,对上芸娘盛满怒火的眼。她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奋力挣扎:“放开我!芸娘!放开!让我杀了他!”
“闭嘴!”
芸娘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将她整个人用力拖进假山更深的阴影里,几乎是用身体将她压制住。她的眼神凌厉如刀,声音压得极低。
“姜婉,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靖远侯府!你要杀的是侯爷的人!你想让我们整个明月楼给你陪葬吗?!”
“他该死!”
姜婉的声音从芸娘指缝里溢出,满是不甘与痛苦的呜咽,泪水汹涌落下。
“该死的人多了去了!”芸娘毫不留情地打断她,眼神冷硬如冰。
“我不管你和他有什么仇怨,总之不能拖我们明月楼下水。”
芸娘猛地松开捂嘴的手,但抓着她手腕的力道丝毫未减,几乎是拖拽着她,不由分说地朝着明月楼马车停放的方向疾步走去。
姜婉被拖着踉跄前行,回头看了一眼李璟消失的回廊尽头,眼中翻腾的恨意、不甘、绝望几乎要将她撕裂。
她像一具被抽走了魂魄的提线木偶,任由芸娘拖着,一步一步,远离了那个近在咫尺的复仇机会。
回到明月楼后,芸娘将姜婉拽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她的脸色阴沉如水,目光锐利地盯着姜婉,仿佛要看穿她的灵魂。
“说吧,你到底是谁?照实说,别想用谎话搪塞我。”
姜婉沉默片刻,眼中的恨意仍未消散,但语气平静了许多:“我说过了,我的父母死在南虞战乱中,我恨大周人。”
芸娘冷笑一声,走到姜婉面前,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头与自己对视:“你以为我会信?一个普通的南虞孤女,会对大周太子有如此深的仇恨?你刚才的眼神,分明是与他有血海深仇!”
姜婉的瞳孔微微一缩,显然没想到芸娘竟知道李璟的身份。
看到姜婉的反应,芸娘毫不意外。许久不曾忆起往昔的伤痛,骤然提起,让她嘴角不免露出一抹苦笑。
芸娘松开手,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银白的圆月,声音突然变得低哑:“很好奇我为何会知道他是大周太子?那就听我讲个故事吧。”
姜婉皱着眉头,安静听芸娘的讲述。
“从前有个不听话的姑娘,因为反对家人顶好的婚事,离家出走。她一个人走南闯北,见了不少世面,还凭借酿酒的好手艺开酒馆、赚大钱。她为自己感到骄傲,以为自己闯出了一片天,可以去爹娘面前好好炫耀一番她的丰功伟绩。可当她回了家,才从妹妹的口中得知自己引以为傲的成绩,背后都有爹娘的扶持。她气急败坏,质问爹娘为何插手她的人生。她再一次离开了家,不同的是,这次爹娘竟没有阻拦。她憋着一股跟爹娘赌气的劲儿,连夜就出了城,准备乘船南下,继续闯荡。”
“可她没想到,那竟是她和爹娘的最后一面。”
芸娘的声音哽咽,她转过身,烛光映照着她眼角的细纹,姜婉看到她望向自己的目光忽然变得飘忽,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更久远的往事。
“第二天一大早,她准备去河岸乘船离开上京,却听到百姓们都在讨论征西大将军被判满门抄斩的消息。”
姜婉的呼吸一滞,经历过同样惨剧的她已经猜到了后续。
芸娘的眼眶通红,任由眼泪大颗大颗的落下:“征西大将军——何远,全家三十口人,妻儿幼女,连厨房帮工的哑巴丫头都惨遭毒手。只有我,因为和家人赌气离家,逃过一劫。"
芸娘抓住姜婉的双臂,看向姜婉的眼里满是悲切痛楚:“你猜到了吧,那个不听话的姑娘就是我啊!”
她嘶吼着,痛苦着,全然没了平日风姿绰约的模样。满腔无处抒发的恨意,终于在此刻得到纾解。
她的恨,她的痛,姜婉全部都可以感同身受,她毫不犹豫倾身上前抱住她,让她在她的怀里哭泣,给她一丝安慰。
哭够了,她从姜婉的怀抱中抬起头,哽咽着道:“我本名叫何春晖,是征西大将军何远的长女。我父亲镇守边关多年,战功赫赫,却被朝廷扣上通敌卖国的罪名,斩首示众。行刑那日,我就躲在人群里,亲眼看着刽子手的刀落下......”
房间里静得可怕。
她拼接起最痛苦的记忆碎片,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流成河的场景:“我好恨,我恨那听信奸臣谗言的昏庸皇帝,恨不得让全大周的人都为我的家人陪葬......从那以后,我活着的每一天都在想着复仇,我活着的意义就是为了替何家翻案!”
说到这,芸娘忽然笑了,可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这些年我试过很多法子,扮过商妇,当过绣娘,混进宫里去。可一个弱女子,能做什么呢?我最成功的一次,距离狗皇帝近在咫尺,眼看着就要杀了他。可皇帝到底是命大,躲过了一劫。”
“那一刻我才知道,原来我也怕死。比起杀了皇帝被挫骨扬灰,我更害怕无人能为何家翻案,还我爹一个清白。后来,我根据手中仅有的线索到了淮扬,开了这座明月楼,试图从来往的达官贵人口中得到些消息。可我找啊找,等啊等,这么多年了,却还是一无所获。”
“直到看见你今晚的眼神——那种恨,我太熟悉了,我一下子就猜想到了我们是同类,都是伺机而动的毒蛇,等待将敌人一击毙命的机会。”
她转向姜婉,目光灼热得可怕。
“现在,你愿意告诉我真相了吗?”
姜婉的眼中闪过一丝挣扎,但最终,她还是将隐藏在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和盘托出:“我是南虞公主,封号长宁。”
芸娘想过很多种可能,倒是从未想过姜婉竟是南虞公主:“原来如此......难怪你要杀他。”
房间里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芸娘起身踉跄着往前几步,突然抓住姜婉的肩膀:“老天还算有眼,让我们站在一根绳上,你可愿与我一道谋划,报仇雪恨!”
姜婉抬眼,看见芸娘眼中似燃烧着熊熊烈火。
良久,她点了头。
靖远侯府
烛火跳跃,忽明忽暗。
此时靖远侯府夜宴的喧嚣早已散去,夜色渐浓,万籁俱寂。可李璟的脑海里还在不断回想起那带着金戈铁马、杀伐之气琵琶声。
还有那双隔着水榭相望,盛满哀怨和悲痛的眼睛,在他脑中反复对冲,引得他头痛不已。
他烦躁地将手中的书卷丢在案上。那眼神里面翻涌的东西太过沉重,像是淬了毒的恨意。一个素未谋面的乐妓,为何对他有如此刻骨的恨?
他闭上眼,几个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碰撞
莫不是哪位罪臣之后?
他李璟少年掌兵,手上沾染的血不在少数。或许是他某次征战、某次肃清中,灭掉的某个家族遗孤?隐姓埋名,伺机复仇?
他细细回想近几年的战事和政敌,试图找出一个能与“姜婉”这个名字或那张脸对得上的家族。然而记忆翻遍,并无头绪。且若真是如此深仇大恨,对方潜伏多年,手段应更为隐秘狠辣,而非在侯府众目睽睽之下,用那样几乎不加掩饰的眼神暴露自己。
南虞遗民?这似乎是最合理的解释。
大周铁蹄踏碎南虞,无数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她若真是南虞人,父母亲人死于战火,恨他这个大周太子,恨大周军队,倒也说得通。
可……李璟的眉头锁得更紧。
一个普通的南虞孤女,纵然心怀国仇家恨,又如何能一眼认出他这个乔装改扮、隐作幕僚的太子?
更何况,那份恨意里,夹杂着一种令他心惊的、近乎实质的熟悉感,仿佛他们之间早已有过血淋淋的交集。
最荒谬,却也最让他心底发寒的念头:那张稚气天真却难掩清丽的脸……那个被他亲手灌下毒药,在他手中咽气的南虞小公主——长宁。
李璟猛地睁开眼,烛火在他眼中跳动,映出深潭般的幽暗。
怎么可能?!
他亲眼看着她咽气,亲手探过她消失的脉搏。一个十岁的孩子,身中剧毒,被埋在乱葬岗,绝无生还可能!
这念头太过离奇,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
可为何,在四目相对的瞬间,那份不顾一切的疯狂恨意,竟与记忆中那小女孩最后看向他的眼神,诡异地重叠了一瞬?
“该死!”李璟低咒一声,一拳砸在书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簌簌抖动。
思绪如同乱麻,每一种推测都似乎有理,却又都站不住脚。
那“姜婉”就像投入他心湖的一块巨石,搅起了深藏多年的泥沙,让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脱离掌控的烦躁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
那双眼睛,总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似淬了毒的利箭,蓄势待发。
不能再等了。无论她是谁,都必须查清,先下手为强。
“来人。”
一个身着夜行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单膝跪地:“殿下。”
李璟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冷硬:“去查明月楼那个叫姜婉的乐妓。她的身世,来历,一点一滴,都给孤查清楚。尤其是……”
他顿了顿,眼底寒光一闪。
“查清楚她与南虞王室,特别是……那个小公主长宁,到底有没有关联。当年长宁的‘死’,是否真的板上钉钉。”
“是!”
黑影领命,没有丝毫迟疑。无声颔首,身形一晃,便融入了窗外的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下烛火噼啪作响。
李璟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夜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