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边陲的风,总带着一股子山涧的湿冷。
漏风的窗棂被穿堂风撞得咯吱作响,混着墙角老鼠窸窣的逃窜声,织成一张萧瑟的网,将整座青岩驿站拢在中央。
姜时宜是被冻醒的。
背脊下的木板床硌得人骨头生疼,她费力地睁开眼,视线里是陌生的、布满蛛网的房梁。混沌的脑海中,原主十几年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剧痛几乎让她再次昏厥。
原主也叫姜时宜,是这青岩驿丞的独女。半月前,老驿丞积劳成疾,撒手人寰,只留下一屁股还不清的烂账,和这座破败得只剩空壳的驿站。
而她,一个现代金牌旅行社计调,就在昨夜一场车祸后,成了这个烂摊子的新主人。
“砰!砰!砰!”
沉重又急促的砸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门板摇摇欲坠,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
一阵粗野的叫骂声随之传来,“姓姜的!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再当缩头乌龟,老子就拆了你这破驿站!”
一个花白头发、身形佝偻的老仆连滚带爬地冲进内堂,哭丧着脸扑到床边,“小姐!是王虎!是那个天杀的王虎又来逼债了!这可怎么办啊!”
这老仆是忠伯,驿站仅剩的仆人。
记忆告诉姜时宜,父亲在世时,为给母亲治病,向镇上的地痞王虎借了二十两银子的高利贷,利滚利,如今已是上百两的天文数字。
姜时宜扶着刺痛的额角,撑着身子坐起,声音因久未进食而沙哑干涩,“忠伯,扶我起来。”
话音未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本就松动的门板被蛮力踹开,重重摔在地上,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为首的王虎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敞着怀,露出黑黢黢的胸毛,一双浑浊的三角眼在内堂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姜时宜身上,目光顿时变得轻佻黏腻。
“哟,姜小姐醒了?正好,咱们算算账。五百两,现银,少一文都不行。拿不出来,这驿站,还有你这如花似玉的人,可就都归我了。”
他身后的几个地痞发出一阵哄笑,眼神肆无忌惮。
忠伯吓得浑身发抖,张开双臂挡在床前,色厉内荏地喊,“王虎!你别欺人太甚!我家小姐大病初愈,老爷尸骨未寒,你……”
“滚一边去,老东西!”王虎不耐烦地一把推开忠伯。
姜时宜强压下心头的慌乱与恶心,她很清楚,以自己这副病弱的身子和忠伯的年迈,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
她垂下眼帘,纤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声音怯怯的,带着哭腔,“王大哥,家父刚去,家中实在……实在拿不出银钱。您看,能不能……宽限几日?”
她这副娇弱无助的模样,显然取悦了王虎。
他摸着下巴,色眯眯地走近几步,“宽限几日?也不是不行。不过嘛,我这几个兄弟远道而来,总得有个地方歇脚。我看你这驿站,东边那两间客房还算齐整,先借我们住几天,如何?”
那两间是整个驿站仅存的、还能住人的客房。姜时宜心头一沉,这哪是借住,分明是想鸠占鹊巢。
她咬着下唇,眼眶泛红,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可……可那是接待过往官爷的地方,若是被占了,驿站的官凭……”
“屁的官凭!”王虎啐了一口,“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一年到头有几个官爷路过?少废话!老子今天就要住!你要是伺候得好,那五百两银子,爷也不是不能给你抹了!”
露骨的言语让姜时宜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死死掐着掌心,迫使自己冷静。硬抗不行,只能智取。
就在这时,后院柴房的方向,忽然传来“哐当”一声重物倒地的闷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
机会!
姜时宜脑中灵光一闪,她猛地抬头,惊恐地望向后院方向,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什么声音?忠伯,是不是……是不是后山的山魈跑下来了?”
西南边陲多山精鬼怪的传说,当地人对此深信不疑。王虎和他那帮手下虽是地痞,脸上也不由得闪过一丝忌惮。
姜时宜趁机推了忠伯一把,压低声音急促道:“忠伯,快!去看看,别让山魈惊扰了王爷!”
忠伯愣了一下,随即会意,连滚带爬地朝后院跑去,嘴里还大喊着:“小姐别怕!老奴这就去赶走它!”
王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些迟疑,姜时宜则柔弱地扶着床沿,仿佛随时都会晕倒,“王大哥,您大人有大量,求您……求您再给我宽限些时日。我一定想办法凑钱。今日驿站实在不祥,恐冲撞了您……”
她一番话说得情真意切,又惧又怕,王虎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再想想那些神神叨叨的传说,心里也有些发毛。
他本意是逼债加占便宜,倒不想真惹上什么邪祟。
“行!老子就再给你三日!”王虎恶狠狠地指着她,“三日后要是还见不到钱,你就洗干净了给老子当压寨夫人!”
说罢,他带着一众手下骂骂咧咧地退了出去。
直到门外再无声息,姜时宜紧绷的身体才骤然松懈,顺着床沿滑坐在地,后背已是一片冰凉的冷汗。
危机暂时解除,但生存的压力如巨石般压在心口。她顾不上休息,挣扎着站起来,开始巡视驿站。
驿站不大,却处处透着破败。正堂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后院的客舍大多门窗洞开,风雨飘摇。
马厩里空空如也,连根马毛都找不到。厨房的米缸见了底,只有几个干瘪的土豆孤零零地躺在角落。
所有值钱的东西,显然都已被变卖殆尽,换成了汤药费。
她走到一间还算完好的客房,推开窗。窗外是连绵的青山,云雾缭绕,带着一种原始而粗犷的美。近处,一条蜿蜒的古道穿过凋敝的村镇,消失在远方的山坳里。
景色很美,带着浓郁的异域风情,可这美景不能当饭吃。
忠伯从后院回来,一脸后怕,“小姐,后院什么都没有,许是风吹倒了柴火垛。”
姜时宜没做声,她的目光还停留在窗外。作为一名专业的旅游计调,她习惯了从任何一个地方挖掘出商业价值。
路线规划、资源整合、产品包装……这些刻在骨子里的职业本能,在这一刻被激活了。
这些闲置的房舍,这被当地人视作平常的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在她眼里,分明就是未经雕琢的璞玉。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她脑中萌芽。
驿站,不就是古代的交通枢纽和服务区吗?如果把它改造一下,不再只服务于传递公文的驿卒,而是面向所有旅人,做一个古代版的特色客栈,甚至……旅行社呢?
可以把空房改造成主题客舍,联合附近村镇提供特色膳食,把本地的民间故事做成沉浸式剧本游,还可以规划几条独具风情的旅游路线……
姜时宜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那是职业带来的兴奋感。然而,现实迅速给她泼了一盆冷水。
启动资金为零,人手只有一个忠伯,信任度更是负数。别说招揽客人,三天后王虎的五百两债务,就足以将她和这个刚刚萌芽的梦想一起压垮。
就在她心绪烦乱之际,后院柴房的方向,又一次传来一声闷响,比刚才那声更沉。
这次不是错觉。
姜时宜心头一凛,对忠伯道:“你守着前门,我去看看。”
她绕到后院,小心翼翼地推开柴房的门。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柴草堆的角落里,蜷缩着一个黑衣男子。他浑身是血,乌黑的劲装被划开数道深可见骨的口子,一支箭羽自他左胸透出,只余一截尾翎在外面,随着他微弱的呼吸轻轻颤动。
姜时宜的心猛地一跳,她走上前,蹲下身,试探着伸出手,在他颈侧探了探。
还有脉搏,虽然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她抬起头,借着门缝透进来的光,看清了他的脸。那是一张极其俊朗的面容,即便此刻双目紧闭,脸色惨白如纸,也难掩其轮廓的深邃与凌厉。
这绝不是寻常江湖草莽。
门外,风声呼啸,仿佛王虎的催命符。
姜时宜看着柴房里这个生死未卜的陌生男人,再瞅瞅空荡漏风的驿站和忠伯写满绝望的脸,一个疯狂的念头突然攫住了她。
王虎要的是钱,她没有。
但眼前这个人,能被如此追杀,身份定然不凡。救他,是引火烧身,可能会招来比王虎更可怕的麻烦。可若他背后有滔天的富贵或权势……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筹码,是打破这死局唯一的机会。
赌,还是不赌?
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她没时间犹豫,转身回屋翻找,找来了一小罐劣质伤药和几条洗得发白的旧布条,便是全部的医疗物资。
回到柴房,她刚跪下身,试图先剪开他黏在伤口上的衣料,那原本昏迷不醒的男人却猛地睁开了眼。
那是一双没有半分刚醒的迷茫,只有狼在绝境中才会迸发的狠戾和警惕。一只铁钳般的手闪电般扼住了姜时宜的喉咙,将她所有惊呼都堵了回去。
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
她看见那双黑眸里翻涌的杀意,冰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