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枉镇再也没有过晴天。
自打玥白从蜀地归来,就没在镇子上空见过太阳。她从来没见过这样阴沉沉的不枉镇,昏暗、阴冷,那个沿海日光小镇仿佛从世上消失了一般。
她坐在山头上,远眺海天相接处。坦白说,那所谓的相接处界限模糊,好似大海连天空都吞噬了,目之所及尽是妖气弥漫。可她却无能为力,不知从何处入手。
眼下,泽兰还在昏迷。
玥白刻意在藏纳面前同丹娘说,不求他太早醒来,但求他卧床期间尽量恢复气血。以她对泽兰的了解,若他醒过来,必然又上蹿下跳不好好休养,这对他的伤情有弊无利。藏纳听了,没作回应也算默许。
好在藏纳的随行鹰人兄弟,并没有因为主子昏迷而懈怠工程。
高地上用于收容百姓的房子已造得差不多,老弱妇孺先行从山洞里迁出搬入;身子骨尚好的青壮们也在工地上忙着一并收尾,期待能尽快入住。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假如那操控潮汐的恶人不再卷土重来的话。
“庄斯照……”玥白叹了口气。
她已将那日所见所闻与丹娘他们说过,丹娘表面看着没有太大的表情变化,实则内心压抑着极强的情绪。她不能接受心中高洁慈悲的先生,被恶妖当作傀儡来伤害他曾救过的百姓。
可当周昀气愤地起身要去寻人时,却被丹娘按下道:“你在岸上斩蛇或许可以,可蛇入水你又当如何?”又朝玥白与泽兰扫了眼,继续道:“如今你的法力,能强过他二人联手不成?他们都着了蛇妖的道,何况你呢?”
“那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先生——”
“你先坐下,水底之事交给我吧。”
听丹娘语气之笃定,玥白也稍稍安心。尽管此处法力最高强的不是丹娘,可能在海底来去自如的也唯有丹娘。
近来,丹娘稍一空闲便会潜入海中寻找先生踪迹,偶有见过疑似先生与那恶妖的栖身之地,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
镇子上出没的小蛇似乎也比往常更少,应是泽兰当日一场火灼起了效用。
玥白拍拍裙子起身,她想她也不能在山头一直坐下去。眼看天色渐暗,海水起伏不定,妖气又有激增之势,她打算去海边巡逻一番,若发现端倪也好及时行动。
不知不觉又走到当日修同引诱他们的岩洞附近,玥白望着幽深的岩洞,心中不快。
若再碰见那蛇妖,定要捉来大卸八块!
“丹娘?”玥白正气愤着,余光瞥见不远处闪过一抹人影,看着似乎是罗丹娘的身影。
仅一瞬,那人影就消失在岩洞口。她这才注意到岩洞外浮着一层深深浅浅的水汽,乍一眼并无异常,直到有人经过时才叫人发觉怪异——人影恍如凭空消失,实则应是用于阻碍视线的水系术法。
好在玥白视觉优于常人,她很确定,罗丹娘不是消失而是径直走进了那方岩洞。
等等,丹娘不会也是被诱进去的吧?!
玥白立即加快步子往那岩洞跑去,果然穿过浓重的水汽后就看清了洞中的景象。丹娘正背对着她,好似在同面前的人说着什么。但那人隐在暗中,看不清形容。
“丹——”玥白刚要唤她,却被人一拽手肘拖到一旁,“怎么是你?!”
“里面妖气极重,你不该这般莽撞。”良久未见的风胡梧烈,竟无端出现在不枉镇。
他还是那般英容风姿,眉宇间浩然正气,一副不容妖邪于天地的样子。
玥白一时惊诧,但很快归于镇定道:“我知道,丹娘应是被恶妖诱入,我先去把她带出来。”
“小白,罗丹娘也是妖!她可比你清楚该如何对付妖。”梧烈一抬手,昭焱剑柄抵住岩壁阻拦玥白去路,他厉声道,“此地不宜久留,我观镇上已无生气,到处都是恶妖留下的痕迹,你遇到这等事情为何不肯唤我?”
“唤你?”玥白觉得好笑,她要怎么唤他?此时此刻,在她面前表演什么深情饲主!简直莫名其妙。
“当日乐游不是予你许多灵符?若非我近日查看符咒效用,都不知这些符咒皆以被毁!”
符咒…被毁……?
玥白迟疑片刻,方才记起当日来不枉镇除妖的凤悬宗小修士,曾当面赠予她几张灵符,说是保命可用,原来都是出自梧烈之手。而她被阿岚掳去砚桐斋后,那些灵符便已不翼而飞。大约,都是阿岚信手所毁。
竟能不动声色毁去梧烈的灵符,阿岚的修为果真超出她的想象。
“那又如何?”玥白懒得解释,只是拨开昭焱道,“我现在要去救丹娘,你若肯帮忙我会很感谢;若你不肯,那就别杵在这里碍我的事。”
“小白!”
“少宗主,我自知不是你对手,但你若硬要阻我,我也不惧与你刀剑相向!”
此处毕竟距离岩洞太近,玥白不想打草惊蛇,只是动动嘴皮子没有出手。梧烈自然也不会对她出手,只好随她往岩洞方向走去,但并未表态是否会援手。没走几步,便听洞中传来痛苦的女子呼声。
是丹娘!
玥白眉心一蹙,脚下速度加快冲进岩洞。罗丹娘竟被打回螺身原型,柔软的身躯有大半被硬生生拔出螺口,隐约露出的人面充斥着痛苦颜色。
而用妖力扼住她死穴的,竟然是庄斯照!
“庄斯照,你看清楚她是谁啊!”玥白打出一股风球,撞得庄斯照手臂一震,妖力中断,吊在半空的罗丹娘咣当坠地,好歹换来片刻喘息。
男人一双黑瞳漫无目的地随头颅一起转动方向,卡顿了一下才落到玥白跑动的身影上,旋即便是一记水刀袭出,却在落到玥白身上前被一剑光打散。
“傀儡么?”梧烈抱着剑,上下打量着前一阵拦阻他带走小白的瘸腿男子。
有趣啊,那双残腿在妖力加持之下,直挺挺地垂在半空,脚下那双布鞋鞋头时而抵着水面,时而浸入水中——他并非站着,只是浮着而已。
易被傀儡术操控之人,往往心智不坚。看来这个庄斯照,也不过尔尔。
梧烈拇指指尖推起剑柄,方露出一寸寒光就被玥白叫停:“别动他!”指尖便松了劲儿,昭焱完整入鞘,寒光被掩。
只不过,那庄斯照瞳中黑气布满眼球,显然已救不回了,早晚都是一死,倒也不急着一时半刻。梧烈随手飞出一张定身符,正中庄斯照额心。张牙舞爪的傀儡卡在原地,左左右右地颤动着,试图挣脱符咒控制而不得。
“丹娘,丹娘你可还好?”玥白抱着丹娘,双臂竟环不住螺身。她不知道该碰哪里好,只能焦急地盯着软体头颅上时隐时现的人面道,“你告诉我,该怎么救你,到底怎么样才能救你!”
然而罗丹娘奄奄一息,说不出句完整话来。
玥白急得快哭了,转头扯了扯梧烈的衣摆道:“你肯定有办法对不对?帮帮我,帮帮我!”
“你让我救一只妖?”梧烈依然抱着剑,面容冷峻又略显意外地如此反问,不过片刻他就回道,“救她,你愿同我回不周山么?”
“你?!你趁人之危!救死扶伤难道不是你辈修士应做之事吗?”
“救死扶伤指的是凡人,不是妖。”
“人有好坏,妖也有善恶!丹娘在不枉镇医治照顾过多少百姓?她一只好妖,抵得过十名百名修士,难得不值得你一救!”
“我说了,救她可以,你随我回去。”梧烈不肯松口,昂着下巴垂着眼睫,侧眸瞟了眼马蹄螺精——伤得的确很重,若没有充沛的灵力及时灌入体内,吊住一口精气,怕是熬不过今晚。这操控庄斯照的究竟是什么妖,修为不俗,竟能在短短时间内控制傀儡将这螺精伤成这样。若方才玥白晚出手半刻,马蹄螺精应该会命丧当场。
“好好好,你先救她!”玥白管不了这么多,眼下最重要的是丹娘的命。
梧烈让玥白稳住罗丹娘,调用灵力源源不断输入丹娘体内。不多时,丹娘的妖身终于化回人形,然脸色青白,看着仍然是一副不久于人世的样子。
“怎么停了?你继续啊!”见梧烈收了手,玥白托住倒下的丹娘着急道。
“灵力只能助其续命,并不能真正为她疗伤,暂且将她带回去养伤为好。”梧烈在渡灵力期间,不忘留意着洞中的傀儡。
那张符纸能压住傀儡一时,却无法压其一世。洞中湿度过大,定身符隐隐有被濡湿断裂之势。他停下渡灵力的动作,也是避免傀儡突然挣脱来不及反制。
可这做法落在玥白眼中,却是十足的小人行径。
“这个程度就想让我同你回去?少宗主,你这买卖做得当真实惠。你不肯继续渡灵力,我自己来就是!”说着,玥白翻掌压在丹娘背后,直到丹娘恢复意识,轻唤起“小白”来才肯停手。
“太好了,丹娘你好一点没?”
“我没事,别浪费灵力了。”罗丹娘吃力地侧过身子,拍拍肩膀上玥白的手背,又望向被定身咒制住的庄斯照,眉眼间尽是悲情,“先生,先生忘记我了。小白,能否请这位风胡公子救救先生?他害人绝非本心,他绝不会伤害百姓的。”
玥白抿着唇,迟疑着看向梧烈。这个时候能让他不动手杀掉丹娘和斯照,已是不易,方才又诓他出手替丹娘续命……此刻,如何开口才能让梧烈再施援手?
犹疑间,昏暗的岩洞骤然被一道寒光照亮!
是昭焱出鞘?!
玥白惊呼:“住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