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斯照被留在山顶的风笼中。
无人敢冒险将他带回镇民暂居的避难所,泽兰命藏纳去寻周昀过来看护。等候时,他将玥白搂进怀里。二人身上都没有什么温度,却足以紧靠着互相取暖。
怀里的女子再度泪流不止,听着她的抽泣声,泽兰的心脏也跟着一抽再抽。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爱笑的姑娘开始频频流泪?他是否也曾扮演过一个让她哭泣的角色,而不自知?
无意抬眼,见笼中注视他们相拥的庄斯照,无神的眉眼竟有些许松动,泽兰不禁在心中冷嗤一声。原来这姓庄的,还真有一丝神智保留,既如此,或许还有救吧。丹娘一去,玥白难过成这样,若庄斯照再没了,玥白恐怕……泽兰不愿深想,更不想深究他与庄斯照谁死了,玥白会更难过。
他只知道,他不想看到她难过流泪的样子。
将玥白带回居所后,给她喂了安神汤后让她睡下,泽兰再度返回山顶。藏纳与周昀正设法唤醒庄斯照,屡屡不得。
多日不见先生,再见却是这副模样,周昀面色深沉戾气极重。这些天若不是丹娘一直拦着他,他早就跳海去抓那蛇妖。若他能在丹娘独自出去寻先生时,一同前往,或许丹娘也不会……指尖不自觉地长出利甲,在风笼前的山地上来回刨,依然散不去他满腔的忿恨与自责。
“公子。”见泽兰上来,藏纳退开让出位置,“我观庄医师中傀儡术已久,却未被吞噬全部神智,想必其意识之坚定远超常人。此前被操控屠村,应当是被蛇妖以某种方法加强了傀儡术。”
“嗯,小白提过,是借海水传输妖力操控于他,因而才要带他远离大海。”泽兰靠近风笼时,周昀下意识拦他,被斜睨一眼道,“拦住我,你能救他?”
周昀紧抿着唇,不忿却不得不放下手臂。
泽兰半蹲在笼前观察,忽而想起什么般问藏纳:“你可知银月族秘术中调动潮汐之力?我总觉得这海中起伏的妖力,与月相密切相关。但那蛇妖修同,不可能具备这样的能力。”
“公子是怀疑,此中有银月族之人插手?”藏纳刚提出这一想法,就单膝跪地道,“公子,君上他绝不会做此等伤害百姓之事!”
泽兰撇撇嘴道:“我没说他,我的意思是你可知这秘术藏在哪里?若我修炼此术,或许能对抗此番妖浪也未可知。”
“这……”显然,藏纳一族并无能力窥探银月族之高深秘术,只道会派人偷偷潜入王庭去寻秘术宝典。
除却周昀外,泽兰另外遣了两名鹰人在山头驻守,避免多生意外。他独自走到高处,望着天边云层密布又隐约漏出些许光晕的地方,这天色已难辨日月。他有预感,那修同背后之人,修为法力远在他之上,就凭他与目前守在不枉镇的这些人,恐怕很难与之对抗。
但愿,藏纳所派之人能顺利寻到秘术所在。
玥白迷迷糊糊醒来时,已是后半夜,眼角的泪痕是睡梦中所留,尚未干涸。她拿手背抹了抹脸,眼前闪过的仍是丹娘最终神形俱灭的画面。
坐起身时,被腰间硬物硌了硌,她一摸是一只玉镯——啊,是此前清玖道人赠与她的。玉质脆实易碎,玥白不愿遇到打斗时弄碎此镯,索性摘下保管。
那翠玉在摇曳的烛光下更显精美,哪个角度瞧着都价值不菲,清玖道人怎么就舍得将这么个宝贝赠给相识不过几日的人呢?还是说,她晓得自己恐怕不久于人世,所以才……想到这里,玥白垂睫叹了口气,她一直疑虑,那个为了救她与泽兰,最终死在阿岚怀里的女人会不会就是清玖。
若真是如此,那是不是该将这镯子还与泽兰?毕竟,这极可能是他生母留下的遗物。
一个,两个……为什么要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别人的?明明自己就只有一条命,为什么要这样!
“小白,这镯子?”
玥白应声抬眼,见泽兰端着碗汤药进屋,目光紧紧盯住她手中的的玉镯。
“啊,这个是——”没等她解释,手中玉镯已被泽兰快步上前夺去,“这个是我同你提过的,你的救命恩人清玖道人所赠。她啊,真是位很有意思的前辈,你们没见上面真是可惜了。”
玥白哭笑参半的模样颇有些怪异,但泽兰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玉镯上,未能留意。
这镯子,好眼熟。
清玖,清玖……泽兰不自觉地眼眶泛红,少年人的面容已初现成熟男子的沉稳与内敛,他重重阖上眼睫,良久再睁眼时眼中已恢复如常。他没有追问什么,只是拉过玥白的手腕将玉镯仔细戴上,垂着眼眸道:“既然是前辈相赠,你便好生戴着吧。这镯子上有原主的灵力残留,不比寻常玉镯易碎。”
戴好玉镯,泽兰又定定看了会儿才松开手,起身想走又回头嘱咐道:“吃了汤药再睡会儿吧,你要养好身子,才能继续走下面的路。”
“泽兰……”
“我有点困,先回屋了。你,好好休息。”泽兰没有像往常那样与玥白东拉西扯说闲话,而是头也不回地离开房间。
刚一回屋,泽兰就翻找起从清桐观带出的包袱。这包袱,他一直没怎么留意,只大概晓得里面放了几套衣物,意外得合身。此外,里面好像还塞了本册子,具体是什么他并未细究。
如今一翻开,扉页上的字迹叫他瞳孔一震。
是母妃的字迹……真的,是她。清玖,上官玖,清玖,上官玖——泽兰攥住书册的指节迅速发白,却要硬生生控制自己的指力,生怕损毁母亲留给他的唯一书册。
难怪,难怪父亲养的雪桑会出现在清桐山。
“晔儿,
“见字如面。
“当然,多年未见,你大约已忘却为娘的容貌。不过不要紧,你可以照照镜子,你我合该有个五六分相像。剔除你叔父的样貌特征,留下的大约就是为娘的样貌——毕竟,你应该更记不清你生父的模样。
“以为有许多想与你说的,提笔却发现,字字泣血难以言表——嗯,夸张了,其实就是不知道说什么好。但见到你成长得很好,为娘心中雀跃,想来你叔父的确遵守承诺,有好好培养于你。
“但为娘晓得,你叔父他有些偏执。你们西陵家的血脉,大抵都有些偏执在身上的。你父亲如此,叔父如此,恐怕你也逃不过。因而听闻你不愿继承大统,只想逃离王庭,为娘便猜到你与你叔父必有一战。只不过,没想到这最为惨烈的一战,竟不是发生在你逃离王庭追求自由的路上,而是……为了一个女子去而复返,将王庭闹得鸡飞狗跳。
“闹得好,若为娘年轻时也有你这股子劲儿就好了,也不至于自困清桐山这许多年。比起你的生父,你的性子反倒更像你叔父。视王权如粪土,却愿一战为红颜。
“这名女子,为娘细细相看过了。不错,为娘很满意,故将贴身玉镯相赠为聘,愿你二人将来能举案齐眉,琴瑟和鸣。
“至于你叔父,不用搭理他。这几百年来,他忘不掉心中所爱,故而见到有几分相像的女子便想要金屋藏娇。他并非真的属意那些女子,因而也不会为了她真的对你出手。至于为娘嘛,我早就想好了,生不能嫁与他为妻,死必须死在他怀里,让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我。也不知,为娘能否成功,随缘随缘罢!你大约也道听途说过为娘年轻时的经历,看到这里应该不会太震惊?震惊也没办法,哈哈哈!
“啊,光顾着瞎扯了,说两句正事。
“为娘将你生父惯用的银姝灵扇藏进缚灵戒中,此扇有灵,感知到你的安危时会自动出现。吾儿那么聪明,或许在看到这封信前就已能娴熟使用此法器。扇面上所绘之江山美人图只是幌子,用蓝焰御火术焚之,自有奥秘显现。这世上,大约也只剩你与你叔父能做到这件事了。
“别的,也没什么。世间路惯常崎岖,为娘总算熬到头了,后面的路还望晔儿大步往前走。为娘,总会在路的尽头遥祝……就别说什么煽情的话了,随心便好。
“为娘上官玖
“亲笔”
薄薄的册子,这亲笔信占了好几页。泽兰泪红的双眼盯着信上结尾那几字,眼睫肌肉不自觉地颤抖着。所有零碎的记忆在此刻汇聚成连贯的画面,那是他一生追求随心而不得的娘亲,终于在人生落幕那一刻完成了心中所想。
泽兰轻笑一声,擦去眼角湿润,望着那字迹喃喃道:“还说我天生偏执,我看还是母亲您更胜一筹。”生怕眼角不停溢出的泪水濡湿纸张,他忙阖上那册子,深呼吸一口气轻道:“西陵岚,你究竟哪里好,竟让母亲嫁作人妇后依旧念念难忘。”
——母亲啊,您也中意小白对不对?
——孩儿不知此生是否有幸,能与她相伴相守。但愿孩儿有母亲这样的勇气,哪怕失去一切,仍不会丧失爱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