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解死别

    十年前,平望镇医院

    林木秀穿着一身干净的校服,手里拿着一张化验单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

    她有些低烧,咳嗽的厉害,在学校里上课昏昏沉沉的好几天

    后来实在撑不住请假出来就医,想着到医院吊瓶水应该会好得快些

    不比春天,晚秋的雨总是寒凉,一场小雨就能凉到人骨子里

    虽说总是小心避着但林木秀还是中招了

    本以为是普通感冒,谁成想竟是病毒性肺炎

    好在不算什么难以治愈的病,林木秀也不担心,默默记下医嘱就往病房走去

    临近门前忽地传来小孩的哭声,林木秀转身望去

    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带着一个三四岁大的小孩子

    那孩子手腕上还按着一根棉签在止血,看样子似乎刚做完某种药的试敏

    那孩子太小了,还不会表达自己,只会哭

    痛了哭,委屈了也哭

    那女人一手抱着那孩子,一手拎着一袋子药,身后还背着一个鼓鼓的背包

    有些散乱的发丝被汗打湿黏在她的脸上

    看起来实在是有些狼狈

    林木秀看了一眼病房转身走到房间外的椅子上坐下,等着护士来给自己扎针

    女人走到病房中的最后一张床位上轻轻弯腰放下哭声渐弱的孩子

    而后如释重负地卸下那很有分量的背包

    而后她在床边轻抚那孩子的额头,轻轻地向做完试敏后红肿的手腕吹起

    很快护士走了进来,好不容易安静下来的孩子又被针头扎进血管的尖锐疼痛刺激的大哭

    伸手就要扯下扎在额头上的针

    那母亲没有办法,就抱起孩子将他一双手仅仅揽在怀里,然后抱着他满地走

    “不哭不哭啊,不哭啊”

    安静的病房中一直重复着这句话

    那女人声音不大,听起来也很普通,可这句话似乎就是很有力量,那孩子渐渐安稳地在她的怀中睡去,然后被一双粗糙的手轻柔地放在床上

    林木秀坐在椅子上,隔着一扇窗子能很清楚地看清那女人脸上的表情

    林木秀觉得很熟悉,小时候她发烧,吃完药头上盖着冷帕子躺在床上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师父也总是这样看着她

    两张不同的面庞,一样酸楚难言的心情

    千万张不同的面庞,对着病床前的幼子,想必也都是这种同样的心情

    林木秀知道,这位母亲现在心里在些什么

    她一定在心里默默祷念:

    “怎么不是我呢,怎么会是我的孩子呢”

    “这病怎么不生在我身上呢”

    “快些痊愈吧”

    “或者让我来替他吧”

    就像她的师父一样,可怜天下父母心,都是这样的

    护士推车的声音拉回了林木秀的思绪,是一个很年轻的女孩

    “怎么不到病房里面去,生着病在这里做两三个小时可不舒服”

    林木秀:“没事,在这里就可以”

    她的声音总是轻柔温和的,再配上那抹浅淡的微笑,让人如见暖阳下的青山

    那个护士女孩看着林木秀,脸上不自觉露出微笑

    扎上针后,她向林木秀又重复了一遍肺炎的注意事项

    林木秀安静地听完然后轻声道谢,那位护士女孩就离开了

    林木秀觉得头晕,就闭上眼睛静静地靠在墙上

    心里还想着幸亏师父去周边乡镇考察中学教育情况一时回不来,不然又要担心

    走廊上很安静,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让本就昏沉的人愈发想睡觉

    在林木秀迷迷糊糊要睡着之际,忽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混着粗重的喘息声传到她耳边

    林木秀刚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看清,就听见一道倔强又哽咽的声音:

    “我带你转院”

    目光聚焦之后,林木秀只能看到两个背影:

    一个高高瘦瘦的少年和一个佝偻矮小的阿婆

    少年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位阿婆的手腕,另一只手中攥着一沓化验单

    两只手都暴慢青筋,分不出哪只更用力,哪边更剜心

    少年与林木秀身穿同样的校服,那笔直倔强的背影也让林木秀很熟悉

    过了一会儿林木秀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的一位同班同学

    少年在班级里很少说话,存在感很低,但林木秀能记住他的名字

    他叫,房风

    刚入学的时候,房风因为那张清隽的面庞被女孩们高度关注,收到了不少示好和情书

    但后来大家发现他就像块冷冷地石头,人家做什么都难以打动他

    送了吃的就原封不动的退回去,情书也一律物归原主,别说看他连拆都不拆

    他在班级里似乎也没什么朋友,因为他下课放学总是离开的最快,偶尔还会请上三五天的假期

    渐渐地,他在班级里的存在感越来越低,无论学习方面还是娱乐活动,大家都很少会主动想起他

    即便有那么一两个人会提到邀请他,最后也会被大众否决

    林木秀似乎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但林木秀对他有印象,甚至是很深的印象

    入学初见时,作为插班生的他站在讲台上做了简短又枯燥的自我介绍

    他的声音很低,林木秀没能听清他说什么,因为林木秀只看到了他的眼睛

    那是一双不该属于少年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灰蒙蒙的,冷冷清清的,可又谈不上忧郁

    有想要努力遮盖的伤痛却没有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茫然伤感

    因为那双蒙着沉沉雾蔼的眼睛中总是一点悲悯的,甚至是柔软的情愫

    房风的一双眼睛让林木秀很是难忘

    虽然林木秀也和其他同学一样,没和房风说过话

    但心底总是有一个声音再告诉她:

    你看那双眼睛啊,他不是个冷心冷情的人

    林木秀看着远去的两人,她能从房风的背影中看出畏惧,恐慌乃至痛苦

    林木秀从没有在他的身上看过如此浓烈的情绪

    想到那抹佝偻弱小的身影,林木秀的心轰然塔下一块

    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一定是出了什么攸关生死的事情

    林木秀闭了闭眼,呼出胸腔中的一口浊气,半晌举起吊瓶顺着路跟了上去

    林木秀在一处拐角处停下来,在暗处看着两人

    眼前的房风太脆弱太痛苦,她一个外人不能这样贸然上前

    地上满是褶皱的报告单纷纷扬扬扑了一地,房风站在阿婆身前,脸色比地上的纸张还要惨白

    林木秀躲在墙角听见他崩溃的声音

    “外婆,我们转院,我们去北京”

    阿婆伸出满是老年斑的手颤抖着抚上房风的脸

    “小风,外婆不治了,不治了”

    “能把你养大,外婆就活够本了”

    林木秀能看出来这位阿婆是那种很朴实的农民,一辈子都笑吟吟地弯着腰在地里求生

    阿婆从来笨唇拙舌,此刻更是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只能一遍遍含泪的重复:

    “不治了,外婆不治了”

    颤抖的声音让林木秀听着都犹如锥骨剜心

    何况是房风呢

    房风握在阿婆肩上的手一松,他愣了几秒,眼前似乎只有一片空白

    两个人一时间谁都没说话,时间就这样被死神残忍地拉长

    “嘭”的一声

    安静的走廊中听的很清晰,很刺耳

    房风直直地跪在地上,然后开始不停的磕头

    他不知道说什么能留住他的外婆,他只是一遍遍地喊着:

    “我们要治!”

    “我们要治啊——”

    “外婆——啊——”

    喊到最后,他的声音都嘶哑,跪在地上,头都抬不起来却仍从嗓子里拼命挤出带着哭声的嘶喊

    林木秀看着外婆也无措地跪下来,一边哭一边哆嗦着手给房风胡乱地擦脸

    “不啊,小风”

    “外婆对不起你,外婆没有用,连学费都是你自己挣出来的”

    “小风,外婆想看你上大学——”

    “小风啊——要上学啊”

    房风看着眼前满脸泪痕的外婆

    这个人把他养大,现在又要选择因他坦然赴死了吗

    房风双唇颤抖,半晌终于找回声音挤出几个字

    “要治”

    “我去筹钱,打工的钱不够就我去贷款,去借去求,去卖血卖肾,我们都要治”

    他的双手再次紧紧握住外婆瘦弱的双肩

    “你相信我,我可以赚到治病的钱”

    “无论需要多少钱,我犹豫一秒都该死啊”

    房风眼睛已经充血发紫,满脸涕泪横流,实在不是一个狼狈能形容

    他跪在地上,哭着喊出那句让林木秀记了数十年的话

    “我犹豫一秒都该死啊——外婆”

    “!!!”

    林木秀看着跪在地上哭到难以喘息的房风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世上有谁,能渡过死别这道剜心的劫

    看着房风快要疯掉窒息的模样,阿婆跪在地上终于点点头

    “治,外婆治”

    语不成调,泣不成声

    林木秀站在角落里看着祖孙二人跪在地上抱着哭成一团

    她的手指紧紧抠住墙壁,用力到指尖发白,指骨发痛,最后才忍下心底那阵翻涌不息的痛楚

    林木秀悄悄地离开,失魂落魄地离开

    她手上的针鼓了,血管处往外溢血

    十七岁的林木秀隐在角落处没有上前

    她不知道,自己能帮这个少年做些什么

    在生死面前,何人妙手,能解死劫

    她,能帮这个跪在地上嘶喊的少年做些什么呢

    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再见房风,再见《少年》

    坐在电脑前,林木秀还是再问这个问题

    她当年,终究是没能帮上一点忙,没办法改变这场死别

    那时,林木秀在家养病

    扎针治疗的间隙,林木秀的脑海中总是一遍遍出现那张满是泪痕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可她总觉得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十七岁的林木秀坐在一台老旧的电脑前,清瘦苍白的手敲响键盘

    悲伤却温暖的短篇小说《少年》就这样诞生

    一个以房风为原形的少年就这样走进人们心中

    书中只有少年和阿婆两个角色,算是林木秀小说中的处女作

    林木秀没想到这篇小说会那般爆火,甚至在十年后的今天仍然数据客观

    当年知道小说备受关注后,她在作者专栏挂上了一条筹款信息

    和师父商量过后,林木秀没有说出这个少年的原型,也没有透露房风的任何个人信息

    筹款联系人填了李明德的联系方式,最后筹到的四十万也由李明德全部邮寄给房风

    当时李明德作为校长,只告诉房风这钱是那位作者筹到并请他转交给房风的

    其余的,李明德没有再多透露任何

    当时房风已经在北京为外婆治病了,闻讯还是寡言少语的样子

    但在电话这头,林木秀能听出来,他在笨拙地道谢,好像下一秒就能哭出来

    房风接下那筹款,林木秀心里都松了一口气

    她常向师父寻问房风外婆的病情

    师父总是轻轻摇头说他也不知道,然后面向苍天不再言语

    连师父那样年过半百历世诸多的人都无法直面生死

    何况是林木秀呢

    再听到房风消息的时候,林木秀已经高中毕业

    房风回到高中继续读书,而阿婆治疗无效,已经过世了

    那是林木秀第一次被生死之事震撼

    当时她靠在师父肩膀上无声地哭了很久

    泪水从眼眶流出,流过鼻梁再模糊另一只眼睛

    林木秀也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何而哭

    是忘不了房风那回荡在医院中绝望的嘶喊

    还是害怕有一天崩溃嘶喊的人会变成林木秀自己

    她没经历过但她就是很害怕,她没办法让生死这件事情和师父相关

    每次一产生这种想法,林木秀就无法控制地心慌发抖

    然后回过神来便用拳头使劲地锤两下脑袋,让自己别瞎想

    再喘息时,已是一身冷汗

    ......

    林木秀读大二的时候,房风也结束了高中学业

    听师父说他考上了国内最好的军校,成为了一名军人

    林木秀坐在电脑前又想起操场上那抹挺拔的身影

    她没什么写书的灵感,脑子里一直在想那个过分清瘦的少年

    不知道那个被外婆养大的孩子

    他如今过的,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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