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有一位温先生。
叫什么并不清楚,何处来也无人说起。
他裹着厚厚的风衣,拄着木制拐杖,从一间教室蹒跚至另一间教室,像一幅神秘又优雅的油画。
如同他的姓氏,这位先生温柔儒雅,即便是最吵闹的不学无术的孩子,他也只是无奈地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他从不轻易开口责骂,也不轻易表露情绪。
1
我是他的课代表,坦白来说,这是一个十分热门的岗位,那样平和温厚的长者,即使在学术氛围浓厚的高中校园,亦是不多见的。彼时我多门功课均位列前茅,唯有这门国文,不甚擅长。每每考到阅读理解,理解度都像越线的横线,偏出十万八千里,作文更是狗屎,为了凑字数,我能把海伦凯勒的生平从出生年月到死后埋骨填充的无比饱满。
没有思想,毫无灵魂。
这是我上一位国文老师的点评。
我以为国文就是我的本命,直到温先生看过我的作文。十年过去了,我依旧清晰地记得他几不可闻的笑声,以及不动声色的尴尬:“很好的——字体。”
大概是真的夸无可夸,他认认真真地合拢我的文章本,又从书架上拿了一本《海底两万里》,“不如看看这个。”
“这不是小孩子看的么。”我撇撇嘴,很不服气。
这次他眼中的笑意更浓了,但声音依旧平稳:“看看一个好的故事,应该从哪里开始,又从哪里收尾。”
我想这大概是一位国文老师能做到的极限,也是寻常教学生涯中能施舍给学生最大的善意。没有想到,温先生仿佛记住了我一般,在课堂上,当我打着盹出神时,“时韫,你来读一下。”
我刷的抬起头,他那深邃包含故事的眼睛就这样照彻我的心扉。
从朱自清的《背影》到莫泊桑的《项链》,从苏轼的《赤壁赋》到萨缪尔贝克特的《等待戈多》,课堂四下静谧,窗外偶有蝉鸣,微风吹动学生们的衣衫,光阴流转间,只有我四平八稳的朗读声。
“时韫,你来读。”
“时韫,接下来,你领读。”
“时韫,你来。”
因此当上一任国文课代表因病休学后,我深表惋惜,却跃跃欲试。当然竞争者并不止我一位,即使温先生表示,高二学业紧张,自己无需课代表,只要大家安心学习,这一建议也被大家高涨的热情忽视。
“时韫,你的机会来了。”
“时韫,温老师那么喜欢你,肯定会先选你的。”
几个同学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我谦虚地表示:“哪里哪里,我的语文最差不过。”
“可是温老师就是喜欢点你呀,每回都是你领读。”
“哎,大概是——我的字写得不错吧。”
2
“时韫,温老师叫你——”班级里的男生大嗓门地叫道。
“时韫!”同桌挤眉弄眼,“快去,快去。”
我面色一如往常,捧着借来的《海底两万里》,慢慢吞吞地走进办公室。
“温老师,您找我?”
“唔,”他点了点案头的文章本,说:“最近你的文章很有进步,我给你改了改,你看看。”
我装摸做样地翻开来,娟秀的字体旁边是他敦厚有力的正楷,几分谄媚,几分崇拜地说道:“都是您教的好。”
他抬头讶异地看了我一眼,少见的有些停顿,笑了笑说:“你们班主任说,你偏科很厉害,语文能多拿几分,上重本也就十拿九稳了。”
我煞有其事地点点头说:“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瞧阿拉伯数字和几何体,比那些从小看到大的汉字要顺眼许多。”
“任何学习靠的都是水滴石穿的真功夫,”他接过我的书,说:“这本你看完了?”
其实我只是翻了翻,童话冒险式叙事风格并不适合我,我含蓄地表明我已经是高二准成年人身份,温先生默了片刻,从书架上拿出了《平凡的世界》递到我手中。
“温老师,我——”
许是没有想到我还有话要说,他已经低下写教案的头又缓缓抬起来,不解地看了我一眼。
“我想做语文课代表。”
温先生搁下笔,说:“时韫,你应该以学业为主,虽然你语文成绩进步很大,但是最后一年,我就不需要你们花心思了。”
“温老师,我还没做过课代表呢,你就让我试试吧,”我双手合十,可怜巴巴地说:“我保证不影响学习,语文积极性杠杠的。”
温先生并不接话,办公室静悄悄的,最后是数学高老师打破了此刻的沉默,打趣道:“你就收了她吧,上回我叫她做数学课代表,她都没同意呢,原来是在这儿等着你呢。”
还不等温先生回答,我吐了吐舌头,道了声“谢谢温老师”,以飞快离去的背影反驳了温先生的拒绝。
我没留心在我离去后,高老师那意味深长地一句“多少年了,你都不收女课代表了。”
3
温先生的文学造诣很高,许多文章都有在《作家周刊》、《青年文摘》发表。自从我做了语文课代表,总是喜欢在黑板报摘抄他文章里的段落,有时候是写景的几句小诗,有时候是生动的人物侧写,最喜欢他描写的那几句秋景,“秋叶是离岸的船只,大地是宁静的港湾”,我呢喃地低吟着他的诗句,仿若透过板正的文字看见了他如同秋色浸润的双眸。
别的课代表只是听从老师的召唤,或偶尔或极不情愿地去领一些政治任务,而我,像是脚底生了风,每每同学看到我,不是去温先生办公室,就是从温先生办公室回来的路上。
天知道,我只是想听听他对我的温柔而无奈的作文点评。
“时韫,温老师对你可真好呀。”同学们没有一个不那么说的。
那时我是个大马虎鬼,忘了饭卡,丢了公交卡,磕磕碰碰是家常便饭,往常我都是往同桌身上一靠完事。可那段时间,鬼使神差的,我竟然经常去叨扰温先生。
对于钱这种俗事,温先生是浑不在意的,他会慢条斯理地从钱包里拿出教师卡、拿出硬币、拿出钞票放在书桌上,用下巴点点示意我接过去。
唯一有一次,就那么一次,我是在排队的时候,发现饭卡没钱的,温先生已经端着盘子去找座位了,我大手一挥,喊:“温老师,我没钱啦。”
他胳膊肘夹着拐杖,一手端着饭盘,一手抽出饭卡,举的高高的,我费力从人山人海中挤过去,从他温凉的指尖接过那一张小小的饭卡。
我想,温先生是天底下最好的老师。
4
“时韫,我有个事,想麻烦你。”
我小小的心悸了一下,竟然也有温先生觉得麻烦的事情么?
“过几天,有个公开课,我想,请你和同学们说一下……”
哈,原来是这个。我内心哑然失笑,原来沉着冷静的温先生竟然也会被公开课所困。也是了,公开课上的好,前途大大的有,教学水平不能墙内香,我理解地点点头。
“包在我身上。”
之后几日,我放下所有的学习任务,集中精力翻阅温先生的课件,与同学们对台词,简直比温先生本人还要认真,连班主任都唉声叹气说自己要失业。
公开课那天,市级区级的领导如约日至,温先生也按照我说的精心打扮了下。一袭白衬衫帅的干净纯粹,浅浅的微笑像纯良的大学生似的,哪哪都好,就是那副黑框眼镜,特别呆板。
都说换成金丝眼镜了,让我说他什么好。
“那么,这篇文章我们有什么感悟呢?”
刷刷四五双手举起来,温先生装样子巡视了一圈,把我叫起来。
我按照事先八百遍的准备,熟稔地回答:“这是一种荒诞派的写作手法,是用故事情节来反映当前社会……”
“很好,请坐。”
温先生朝我露出微笑,我与他心照不宣的打了个眼神。
公开课非常成功,校长在大会上还点名表扬了我们班,我们同学间谣传温先生要升职到市级高中去了。
“真的么?”不知为何,听到这个消息,我心跳如鼓,“我是说,只不过是一次公开课罢了。”
“当然,以温老师的功力,上面的领导早就看上啦,就差一次机会了。”同桌神神秘秘地说。
难怪之前他那么重视,是因为这一次机会么?
我心里难以言喻的酸涩,唉,要是他走了,我的职务就黄了。
然而即使留言甚嚣尘上,过了个把礼拜,温先生的提职也没有动静,我的心也渐渐回归旧位。
5
温先生的腿脚不好,年纪轻轻的,好似瘸了,我有时候会自作主张地给他去茶水房接水。
可是他好像非常非常不高兴,还叮嘱我,下次千万不要这么做。
我这叫尊师重道啊,温先生还真是一点学生的便宜都不肯占。
那天放学回家,下着丝丝春雨,温先生在前面走,他没有打伞,拎着公文包一瘸一拐的,雨幕仿佛为他渡上一层轻纱。
我偷偷从后面踮着脚尖,为他举着伞。
他几乎是瞬间就发觉了,回过头,脸色都青了,有些尖锐地失声:“时韫,你在我背后干什么!”
我被他下了一跳,呐呐说:“我,我看你被淋湿了,我给你打个伞。”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失态,温先生叹了口气说:“不用啦,你快点回家去吧,冬至一过很快天就黑了。”
温先生这话像极了我那唠唠叨叨的妈妈,我调皮地说:“温老师,你也去那个车站吧,我也是!”
“你不是走路回家么?”
“温老师知道?你那么关——心我?”我故意亲昵地拉长音。
温先生悄悄往旁边走了几步,拉卡距离后说:“上次听你说,家离学校很近。”
“哦,我上次说过?”我顿了顿,嬉笑着回:“那你一次就记住了嘛,温老师还是关心我。”
温先生闻言,又退出去好几步,整个人都湿漉漉的,眼镜上一滴滴水珠,他有些狼狈地抹了一把,气呼呼地说:“好吧,我关心我的课代表也没什么吧。”
“温老师,咱们距离都快有一整个银河系了,你课代表我也没味吧。”
温先生忍俊不禁,“小丫头片子”,又像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拿出一版巧克力,说:“白天忙忘了,给你,拿去给同学们分分,谢谢你们公开课这么好的表现,哦,不,谢谢你们一直那么认真上我的课。”
“什么嘛,这么多人分一块,小气。”天知道,我想说,这公开课的成功和别的人没什么关系,全是我的功劳,这巧克力合该我一个人独吞。
然而现实是,我努努嘴,说:“我没几步路的,伞你要不要。”
“不要了,”他罢罢手,指了指拐杖说:“我也不方便。”
我瞧着那根光滑的拐杖,想它不知被温先生的温凉的大手摩挲了多少遍,小心翼翼地提问:“温老师,你,你为什么要拄拐?”
我都好奇八百年了,可是除了老师,没有一个同学知道是为什么,挖了好几届学长学姐,只知道是他头几年工作时就柱上拐杖了。
他罕见的沉默了许久,就当我以为踩中雷区得不到答案而惶恐时,沉稳地男声伴随着沙沙的雨声在耳畔响起。
“我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这是给我错误的惩罚。”
“时韫,其实试卷考多少分都是没关系的,那都有重来的机会,但是有些错误,一旦犯了就永远都抹不掉了。”
6
后面我再怎么问,他都不肯开口,直到留下一个匆匆上车的背影。
是什么错误?温先生不告诉我,我也会自己去找的。
体考是每个女生都十分头疼的事情,我也并不例外。八百米的跑道在炎炎烈日下,就像一条走不到头的马拉松赛道。我给自己打了气,却在跑到一半时,头晕眼花,是不是早饭没吃饱?
正当我怀疑人生时,同伴惊呼道:“时韫,你!”
我一摸后面,完犊子,原来是那个来了。
夏季衣衫单薄,腹中疼痛不止,我捂着后面恨不得仰天长啸。在挪回班级的途中,遇到了天神降临一般的温先生,那时只觉得非常很极尽的尴尬,大约是我的支支吾吾和平常生龙活虎形成了太强烈的对比,温先生皱着眉,关切道:“时韫,你,不舒服?”
“唔,嗯!”
“我送你去医务室。”他走过来就要来搀扶我。
“别别别!”我一边摆手,一边往后躲。“嘶——”肚子疼的又忍不住抽凉气。
“这么严重!”他拉着我的手,我刹不住车,猛地撞到他的肩膀。
一股特有的木香撞进鼻腔,如同千万次我在作文本里闻到的那样,只不过那些一缕一缕几不可闻的味道,远不如此时此刻撞到本人时那样浓烈醇厚。
他惊呼一声,显得比我还要娇俏,活像是逼良为娼的小姑娘,一连后退好几步,说:“不好意思,你怎么样?”
我揉着鼻子,心想肚子还没好,鼻子又负伤了,当然不好。
嘿嘿,但是也不亏。
“你到底怎么了,如果是感冒发烧,我请班主任给你开假单,你先回去休息吧。”
“没事,我就是,那啥了——”
“啊?”温先生慢慢的领会,直到我转过身来,看见衣角的点点血迹,他的脸也红的滴出血来,“哦,哦。”
“温老师,我先去趟洗手间。”
“哦,哦,”他又后退几步,背过身去,突然又转过头,脱下自己的外套,比了下,说:“系上。”
我好似含羞,低着头接过衣服,掩盖着内心的狂喜,这笔真的赚了。
大抵少女的心思总是这样浓烈而绮丽,电视里还放着灰姑娘变天鹅的艳俗剧情,而我已经在为《天若有情》潸然泪下,要知道我可是琼瑶的终极抵制者,也没想到有一天也会陷入这样纠结的感情中去。
“你说,展颜有可能和季东阳在一起么?”
同桌正在写小说,闻言猥琐一笑:“这年头性别都无所谓了,还在乎年龄?”
也是,我像是得到了什么特赦,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温先生的脸慢慢变成电视剧里的主角,哦,也并不是全然变成,因为他温润如玉的样子实在是找不到代餐。我想如果温先生是季东阳的话,展颜一定不会舍得爱上别人来伤害他,因为温先生就连发脾气也是很温柔的,他会静静地看着你,然后无可奈何地说一句:“唉,下次别这样啊。”
月考前一天的时候,我们正上着课,突然一阵喧哗声传来。
所有的脑袋都凑到窗户边上,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光着脚,身上穿着单薄的白裙子,歇斯底里地砸着办公室的门。
“温屿,你出来,你出来!”
办公室没有动静,女人咚咚的声音石沉大海,她状若疯癫,恨恨说:“我知道你在里面,我知道!”
“你爱我,为什么不说呢?”
“你不出来,不出来,我就跳下去。”
“你舍得我跳下去么?”
女人像是自顾自在做戏,走廊里围满了围观的群众。
没过一会儿,保安师傅就把人拉走了。
班主任急匆匆地赶来,把我们这些好奇宝宝赶回教室,喃喃道:“保安师傅真是越来越懈怠了。”
温屿是温先生的全名,很好听吧,但是那个女人口里喊出来,仿佛恶鬼索命,令人毛骨悚然。
她是谁,是温先生的谁?
八卦一时间满城风雨,同桌贼兮兮地说:“不会是温老师的情人吧?”
另一个同学说:“情人能闹出那么大动静?仇人还差不多。”
“不会是三吧?”
我听不下去,一拍桌子,呵斥:“你们放什么屁,温老师是什么人你们不清楚?他才不会有什么情人呢!”
同学们连连投降,“怕了你了,不愧是温老师的头号粉丝。”
只有那个浸淫言情小说多年的同桌,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过了几天,她像是得到了什么宝贝,把我拉到小亭子里,说:“嘿,你不是想知道那个女人是谁么?”
“哼,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别死鸭子嘴硬了,”她撞撞我的胳膊说:“就你那点心思,可瞒不过我。”
我恼羞成怒:“谁谁,你说谁!”
她捂住我的嘴,求饶道:“我我我,我想说还不行。”
我像是施恩一般说:“快说,不说我就走了。”
“那个女人啊 ,是温老师的学生,我们的学姐,听说是读书的时候和温老师搞在一块了,据说是睡了,哎,我也听别人说的,后来被家长发现,弄得天下皆知,这女的就疯了。”
睡了?睡了!
我甚至连“搞在一起”那样龌蹉的词语都没有发觉,满脑子尽是他赤裸和女人共处一室的画面。
大概是我的脸色太青,同桌小声补充说:“这女人连着好几年都来闹的,学长学姐们都知道她,都是秋天来,说他们断了的时候就是秋天。”
秋天是缠绵的季节,秋天是求偶的季节?
我咬着牙问:“听谁说的?”
“我老爹,我爹是教育局的。”同桌小心翼翼地说:“我爹说,这个就是温老师好几年都没提到教研室,提到市里面的原因。”
哦,哦,好个道貌岸然的温先生。
“你不要告诉别人,我去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