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究竟是纸里包不住火,还是同桌大嘴巴泄了密。流言像是长了脚走出三五万里,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什么温先生和那个女的有了孩子,温先生为前途抛弃女学生的,流言总是更同情弱者,更愿意往坏的方向忖度。
我一开始还拦着,后面也拦不住,就放任了。最主要的是温先生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样子,实在是很让人泄气。
你倒是好歹说两句呀。
我一如往常,恭恭敬敬地把保温杯装满水,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时韫,你以后不必那么做,最近还是和我保持距离比较好。”
“为什么?”我抬起头,咄咄道:“是因为那些流言?”
“唔,也不是——”温先生一时哑然。
“那为什么,清者自清,我与你又不像你与那个女人,我们之间难道也有不清不楚?”
“时韫!”他急促地打断我,说:“你们还是学生,我不必向你们解释。”
“我们?”
我有些伤心,搞了半天,我这个语文课代表还是语文课代表。
他低下头,碎发遮住他的眼睛,看不清情绪:“时韫,你是个好孩子,我知道你一直都在我说话,但是这件事,也没有什么可说。”
“你和她真的有什么?”
我嗅到了秘密的味道,恨不得揪着他的衣领问。
“够了。”他懊恼地揉着太阳穴,说:“快回去,做好功课才是你的任务。”
一连几天,他都没有叫我,仿佛我已经不是他的语文课代表,给他倒得热水,早上倒了,晚上凉的透彻,他是一口也不动。
我不想逼他,我只想知道真相。
那天我忘记拿月考试卷,回来班级,路过办公室发现还有他的声音。
那是我从没听到过的他克制的咆哮。
“我已经说过了,我和你没有关系。”
“温屿,别,别那么绝情。”
一个好听的如同琴弦般清冷的女声在房间里响起。
我睁大了眼睛,连忙躲在墙后面,透过窗户,竟看到了那天那个疯女人!
原来她竟然那么美丽,长发披肩,一双星眸盛满泪水,“别人都说我疯了,可是我没疯,你救救我。”
“你得吃药,得去医院,等你想起来你就都明白了。”
“不,你就是我的药。”
她如同飞蛾扑火般从后面抱住了温先生,温先生挣了下,最终无奈地垂下了手臂。
8
我心跳如鼓,一步一步后退,最后狂奔离去。
这算什么,算什么!
回到家我发了疯般把他给我评语的作文簿撕了个稀巴烂。
这一刻,我只想发泄,脑袋里糊着浆糊似的,是因为什么呢?因为我的信仰崩塌了?
还是我的爱情崩塌了?
我找不到答案,但是我知道答案在温先生身上。
第二天,很不容易等到放学,我把温先生一个人堵在教室里。
他十分警惕,起身到门口,说:“有什么问题明天再问吧。”
“怎么,我是你的课代表,你也怕了?”
“时韫,大人的事情你别跟着掺和。”
“你的事情,就是我的事情,我有权利知道我的老师,之前有没有和女学生不清不楚。”
我话音刚落,温先生的脸色就变得十分吓人。
“你既然这样想,就不要当我的课代表了。”
他拉着门把手就要出去。
我跑了几步拦在门前,说:“她也是你的课代表?她也给你倒过茶?”
温先生脸色一暗,顾不得他,我知道我猜对了,又连珠炮似的说:“她给你撑过伞么,还是说,你们不玩这种小儿科的事情。”
“时韫!”
“她还抱过你吧,我都看见了,你,你真不要脸!”我故意那样侮辱他,说:“你和她睡过了?谁主动的,不是你吧,你总是装作一副清高的样子,实际上是扮演的一个环节吧,情节需要对么?”
温先生简直像是提不上气,我都为他感到害怕,感觉他随时要晕过去。
他拿起拐杖,颤巍巍地指着我,一连说了三个“滚”。
我再也忍不住,飞扑上去,抱住他。
他倏地浑身僵直,动也不敢动。
我大口呼吸着他身上的味道,那种好闻的清冽的木香,像是成瘾似的,说:“老师,她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
又怕他不信似的,强调道:“她可以,我也可以的。”
“滚,你滚出去!”他拼命挣脱我,像是驱赶什么害虫,一下子把我甩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开。
我站在原地,愣了很久很久。
9
月考成绩很好,唯一一次取得第三,由于进步很明显,校长钦点我上去讲话。
我站在台上,所有人都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唯有温先生满腹心事,垂着头。
我哂笑一声,像是千百次朗诵一般,开口道:“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
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温先生的脸,就那么一寸寸的白了。
10
后来温先生再也没来上过课,班主任说他辞职了。
当我高考出了成绩,语文考了高分时,他欣慰地笑了笑,又似忧愁般,有感而发,说:“要是温老师在,他该多高兴啊。”
“他不会的,是我把他逼走的。”
我冷冷地说,“我想他最讨厌的就是我。”
“不,孩子,不要这样想。”班主任叹了口气,说:“温屿这小子,怪就怪在实在太好了,放在高中这些花季雨季少女前,简直是无往不利。”
“你喜欢他,也是难免的。”他请我坐下,给我倒了杯水:“但是他拒绝你,也是很应该的。”
“你们都还小,你们与老师差着小二十年,你们看过的,经历过得太少太少,老师不能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趁机获取你们的好感,那样实在不是良师的行径。”
“可是温老师,不是也那么做了么?”
“嗯?”班主任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你是说,那个女人?哦,原来是这回事,我说呢,当时的小迷妹怎么变成黑粉了?”
被打趣儿的我闷声不响,重重地把水杯放在桌上。
许是听出了我的不满,班主任笑着说:“那都是谣言,那个女学生啊,是遗传的神经疾病,又是单亲家庭,温老师那时候可怜她,就经常给她补补课,也很照顾她,不过这些都是明着来的,可从来没有听说私下里怎么滴的。哎,你还记得他的腿脚吧,是那时候那女为了逼他接受,发疯飞扑到车子前,温屿拦下来,结果自己的腿废了。其实我们都知道这事他是冤枉的,但是啊,这种事情,一旦发生了,那是张了嘴都说不清的。上头本来还挺看好温屿的,后来也再没了动静……”
我的心豁然开朗又坠入冰窖。
那我岂不是,狠狠地伤害他了,和别人一样,用污秽的眼光,抹黑他的温良。
像是看出了我的后悔,班主任拍拍我的肩膀,说:“我知道,那封为温屿正名的匿名信是你,放到校长邮箱的。你这字迹,别人不认识,我还不认识,跟温屿那小子有七八分相似了。”
“老师,你知道?”
我那时候虽气昏头,可依然觉得,从为师之道来看,温先生仍旧无愧于这个班级,也不是替他正名,只是陈述事实罢了。
“做老师做到这个份上,够格啦!”
班主任又嘱咐我说:“你和他,在正确的时间遇上不对的人,注定是没有结果的,如果换做是我,我也会选择离开,这是为了保护自己的学生,也是为了学生的前途。”
我不置可否,心里却涌起了,我的眼光果然不错的感觉。
11
很多年过去了,我在《作家周刊》上陆陆续续还能看到他的文章。多方打听后,知道他做了杂志编辑,彻底不干老师这行了。
是叫我们这群疯女生吓怕了吧。
开个玩笑。
也许走出象牙塔尖的人生,对于他而言,也是全新的开始。
回顾高中轻狂的岁月,我突然明白遇见一位好老师的珍贵。拿温先生来说,他没有作践一个少女珍贵的心意,更没有产生出不如就试试那样轻佻的想法。
而是始终站在育人的立场上,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一边是近乎苛刻的克己复礼,一边是郑重其事的保护学生,无论哪一点,都很值得我尊重。
很奇怪,虽然很久没见了,也很是想念。
12
又很多年过去了,班长提议我们开同学会。许多朋友到场,有做科研的,做官的,做销售的,都是天南海北回来,甚至一些当初青涩的小姑娘已经当妈,抱着两三岁的娃娃吵吵嚷嚷。
“你还没结婚呐?”同桌已经是很出色的网络小说家,不过脸上的青春痘一直没好,她的眼睛充满着光亮,一如当年。
“嗯,也没遇到合适的。”我不以为意地回答。
她惊讶地问:“你不是,还在等温老师?”
我没有说话,不知道该不该默认着荒谬的猜测。
随后,她也释然地笑笑:“要是他还单身的话,你们倒可以试试,不过现在他的年龄可不小了吧。”
何止不小,简直快是个糟老头子了吧。
其实不久前我见过他,托他的福,我念了新闻专业,也算半个文学人,毕业以后从记者跑起,渐渐开始涉足主持。
每一次念稿,都让我想起读书时,他点我起来念的课文。
在做电视专访的时候,偶有几次我看到温先生送他们领导来接受采访。
他一点也没老,依旧是温文尔雅的样子,说起话来娓娓道来,腿还是瘸的,走起路来不疾不徐。
只那根拐杖,已经十多年了,十分碍眼,若是换一个人搀扶,想必也是很美的一幅画卷。
我从不敢正面叫他,只是会特意同他的领导旁推侧击,那个领导先是一怔,后又热切地推销,这位独来独往的温先生依旧单身。
那可真是——太好了。
13
回到家,我把同学会的合影装裱起来,作为新闻人,记录是很有必要的。
它与《平凡的世界》躺在一起,似乎再向我暗示什么。
现在我和温先生,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吗?
虽然我的语文,早就在离开他后一泻千里,但此时此刻——我打开信纸,在温暖的橙黄灯光中写道:
温先生,见字如晤。
你说,讲述一个道理,要从故事说起,说好一个故事,要在细枝末节中刻画。
那么,我说的喜欢,不是你的纯粹善良,而是看向我目光中盛满的芳华。
那么,我说的喜欢,不是你的耀眼琳琅,而是你腹有诗书却不动声色。
那么,我说的喜欢,不是你的包容胸襟,而是你趟过荆棘后依旧敞开接纳的怀抱。
喜欢你,千千万万遍,情真意切。
你的学生,时韫。
十年,书至,温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