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刘十一,家里的第十一个孩子。
孩子是这世上最不值钱的玩意,夭折了就扔,活下来的就当劳苦力。
我拖着比我还高半个头的一袋番薯往家里走去。
“磨磨蹭蹭的,皮痒了吗!今天可是大喜日子,你一脸丧气样给谁看!”邻村那独眼老头冲上来踹了我一脚,我一头栽进了面前的土堆。
真是有奶就是娘啊,我听不到有人指责他半句,索性不抬头,怕再被踹,埋头在那土堆里。
周围突然热闹了起来,笑声此起彼伏,大概是我栽在土堆里撅着腚的样子太滑稽,空气中都是快活的气息。
笑声远去,我从土堆里爬出来,听见屋里的哭声,叹了口气,继续将那袋番薯拖进屋子,母亲怕有人偷粮食,站在堂屋门口,一边听着别人的奉承一边瞪着我,示意我动作麻利点。
如今这世道,河南大旱,几乎是颗粒无收,上交了朝廷要的粮食,更是活都活不下去了。我家生的最漂亮的五姐姐,今日被嫁给了邻村瞎了一只眼的地主老头。
就用了一袋面粉,一袋小米,三袋番薯。
堂屋里夸我家有福气的奉承飘了出来,和偏屋里姐姐微弱的哭声交织在一起。
而后,唢呐声咿咿呀呀地吹,不同以往的洪亮,现世道到处都是吃不饱饭的人,那唢呐声唔咽一般,远去了。
我总算吃上了一个窝窝头,虽说是混着麦麸做的,也是难得不那么饿了。
此时我还不知道,这旱灾不止一年,这是未来两年里能吃上的最好的食物了。
我坐在土堆上,看着驴车渐渐远去,我想,只要能吃饱饭,嫁给老头我也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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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灾一年比一年重,刚开始省着点还能吃上麦麸做的黑饼,之后就是草根,树皮,现下树皮都扒光了。
路上都是饿殍,土地开裂,满目疮痍。
路边竟然有人祭拜,以木条替香火。今日似乎是中元节,呵,祖宗能从天上扔下一块饼来吗?
我背着全家的行李,走在最后。
家中的女儿除了我年纪太小,其余的都嫁出去换粮食了,哥哥们不愿意再耗体力,行李都是我拿着。饥荒之下虽也没多少行李,可我太饿了,
眼前突然一阵发黑,太阳晒得我几乎倒下去。
可我不敢倒下,要是倒下,就也成为这路边的无名枯骨了。
我咬破自己的嘴唇,血却几乎没有,我努力吸食着自己的血液,想着干脆把我也嫁出去吧,我实在想吃点东西了。
前方突然一阵骚乱,人群挤在一起,不往前走,竟是返回的样子。
“山东也闹饥荒,官兵们把我们都赶回来了,不让我们到山东。”
“天杀的狗皇帝,他一当皇帝就闹饥荒。”
“山东也饿死人,活不下去了,都活不下去了。”
“杀人啦,去山东就杀人!”
人已经被饿得不成样子,活像行走的枯骨,杀人的震慑也惊动不太了逃难的人群。人群不敢前进,也不后退,死亡的气息让这骚乱也变得寂静。
我终于倒了下去。
迷迷糊糊间我看到他们将我拖着给一个佝偻的男人,我想,挺好的,当童养媳也行,哪怕给我吃上点树皮也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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灼热感把我惊醒。
眼睛被糊住一般,我感到自己在火堆边,双手双脚都被破布条捆着,火焰烧痛了我的脚,耳边传来磨刀声,还隐隐夹杂着一个女人的唔咽。
我脑子昏沉,隐约听见女人哭着说还我可怜的女儿啊,我强撑着睁眼,视线里几个干瘦的男孩贪婪地盯着我,我意识一下子清醒了。
他们,要吃了我!
求生的本能让我挣扎起来,但实在没力气,只是蠕动了几下。
我的自救可笑得像一场笑话。
他们并不理会我,只听见他们说换得真不值,身上一点肉都没有,然后开始讨论怎么分我的身体。
我心底一阵绝望,哪怕是嫁了我呢,竟是易子而食!
这世道真恶心啊。
与其活得像禽兽一样,不如一起死好了!
我痛哭起来,眼泪却一点也流不出,怒吼也化作呜咽。
我用绑着的手拿起一节燃烧着的木炭,拼尽全力丢到了旁边的草席上。这大概是临时占的草屋,破败不堪,一点火星就燃烧了起来。
他们还在争论谁分吃我的大腿。
天干物燥,绝没有水源可救火,火势一下子烧起来,烧在我身上,我也不喊疼。
等他们回过头来,房子已经烧了小半边,他们不顾其他人,慌乱地往外跑,混乱中摔倒在一起,我笑了。
火烧在他们身上,外面的人只麻木地走开。
火焰吞噬了我的视线,眼前慢慢弥漫成一片火海。
火早把绑着手的布条烧断,我感到火焰正在吞噬身体,明明想一死了之,但求生的意志竟然支撑着我站了起来,我摇摇晃晃地朝门边走去,眼前却突然变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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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了。
没有火焰的灼烧感,不饿也不饱,身体好像变得特别轻盈,粗糙的皮肤也不感到开裂了。
我发现自己正排着队往前方走去。
眼前的人群蜿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尽头好似是一座桥。
路边盛开着一种和鲜血一样红的花。
不像逃难的人群般行尸走肉,这里的人们看起来无病无痛,一身轻盈。
远处传来一个苍老的妇人声音,她的声音极具穿透力。
“七月十五,鬼门开。”
混沌的天空突然裂了一条缝,缝隙延伸至远处的地平线。
鬼门?
中元节,鬼门大开!
我,死了?
我还不想死,就算这世道再怎么烂,我也想活下去!我凭什么死,我要吃美味珍馐,着绫罗绸缎,我要这世间最好的一切。
我跑离了队伍,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晃。
远方,地平线与天空的裂缝处,走来一个老道,
手中牵着一个女孩。
那老道面容刚毅且严肃,女孩看起来十分玲珑可爱。
不知为何,我能感觉到他们和我不同,他们,是生魂!
跟着他们!
他们能进来,自然也能出去!
他们走向了那鲜血一样的花朵深处,我隐约听到他们说彼岸花,怨气凝结处,怨气之子。
彼岸花的深处,是河,河水污浊,似是鲜血和怨气凝结成的一般,到处都是孤魂野鬼的哭泣咒骂声。
河的尽头,黑暗无比,了无生机的尽头处,竟漂过来一个竹篮,竹篮里是个婴孩。
这婴孩散发着黑气。
老道将这婴孩打捞上来。
我躲在彼岸花花丛中,听他们说这是个男婴。
这道士向女孩解释,忘川是孤魂野鬼汇聚起来的河。
大灾荒时,死了许多人,怨气便会沸腾。七月十五鬼门大开,怨气便凝结成婴儿,不人不鬼。
若是任由他在地府长大,成年后便可自由穿梭人间地府,吸食怨气,为祸人间。而在地府杀一个非人非鬼的怨婴,是不违背杀戒的。
他说着就拿出一把桃木剑,似乎是想杀了这男婴。
这孩子极有灵性,尖锐地大哭起来,在这寂静的地府里传得悠远。
女孩拦住了他。
“师父,他尚未做出任何坏事,怎能直接杀害他呢。他还只是个婴儿,我们将他带回去,悉心教导,他必不会为祸人间。”
女孩白白净净,不同于我被大旱晒出的黝黑。眼睛如泉水般澄澈,不同于我被这吃人的世界折磨出来的冷漠。
我突然有些嫉妒她。
大旱三年,到处都是死人,我对生死早已麻木,这样的事情,我连微末的同情都没有。
争执之间,一个身影突然从河中站起,河水里孤魂野鬼的叫声沸腾起来。
那身影极快地飘到河边,穿的是袈裟,头上是盖到脚的斗蓬。但却是一身黑,脖子上和手上的念珠也是黑的。他的脸隐在斗篷里晦暗不明,头上似乎是金色的戒疤,这戒疤压制着这一身黑色怨气,从斗篷边缘透了些金光出来。
这是一个……和尚?
一阵强力将我拖了出来,摔在地上。
“一个小小的孤魂野鬼,偷窥什么!”
这和尚随意一拂袖,便将我死死钉在地上,四肢也不得动弹,剧痛万分。
我听见那老道和黑和尚打了起来,女孩将我从地上扒出来,想用白净的手绢擦拭我脸上的脏污,又被我可怖的疤痕吓到,只小心翼翼地递上手绢。
我不愿伸手,因为手上都是火焰吞噬过的痕迹。
身边的孩子哭声愈发尖利,这女孩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叹了口气,娴熟地抱起孩子开始哄。
这婴儿额头中间有一道细小的黑色裂缝,黑气不断地从这裂缝中漫出。他竟不怕我脸上的疤痕,哄着哄着就安静下来,平静地看着我。
确实不是正常的婴孩。
“我叫翟正玉,你还好吗?”这女孩乌发雪肤,眉眼弯弯。
...你说呢
“可以带我走吗,我不想死!”大旱里,装可怜卖惨讨食物是常事,我轻轻放下孩子,娴熟地哭地一把鼻涕一把泪,乞求她带我走。
“这...怕是不行,你已经死了。”她犹豫地回复我,天空中裂缝正在慢慢收紧,她朝空中对打的二人喊道,“师父,鬼门快关了!”
那老道不敌黑和尚,被打得狼狈不堪,听见这话,赶紧飞下来,抓起婴儿和这女孩就走。
我眼疾手快,一把扯住老道的衣摆,“带我走吧,我不想死,求求您了!”
黑和尚趁机给了老道一掌,“这是我奈何当铺的未来主人,这孩子若带去人间,便会脱离鬼身化作人。你若杀一个婴儿,便是犯了杀戒,若不杀他,难不成你还要养一个极恶之人?”
老道甩开我,瞪了我一眼。
“奈何当铺,说得好听,自由交换一切的当铺,呵,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真正要的是人的灵魂!这孩子,只要封印怨气,仔细教导,必不会与你同流合污!”
“你再厉害也出不了这鬼门,后会无期!”
老道不顾我的哀求,抱起女孩和婴儿,麻溜地从天空中的裂缝里穿了过去。
该死的老道,宁养一个注定长成极恶之人的婴儿,也不看我一眼。
我变换脸色极快,前一刻还是一副哭腔,后一刻面色已平静如常。
成为了魂魄,我隐隐记得前几世的样子,大抵都是身世凄苦的模样。再投胎又如何,我要的是当下的富贵荣光。
“奈何当铺,在哪?真的是自由交换一切吗,如果你要的是灵魂,那我愿用永世的灵魂,换我一世的荣华富贵。”
我站定,直直地看向这黑和尚。
黑和尚轻蔑一笑,“奈何当铺只和生魂做生意,死去的魂魄归地府管,”他向河水中央走去,身影就快隐去,“刘十一,七岁,死于光绪四年,烧死,你的下一世也是凄苦不堪,即便是生魂,你又拿什么和我做交易。”
“这当铺的主人必须是那个婴儿吗?我愿意出卖我的灵魂为你做事,只要能够吃饱饭。”
“奈何当铺的主人需得是极恶之人,你算什么。”黑和尚的身影就快消失不见。
我不愿再投胎,这人间世道,凄苦异常,我不想再一世一世当人了!
“让我活下来!”我大声喊道,“你不是出不了鬼门吗,留我在人间,我去帮你把那婴儿带来。”
黑和尚余光扫了我一眼,一个拂袖,将我从空中那最后一点的裂缝里甩了出去。
“若你能做到,你将成为当铺的助手,不生不死,不老无伤,永享富贵,世间万物,予取予求。”
这是我最后听到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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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的轻盈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灼烧到灵魂的疼痛。
我半睁开眼睛,周围人吓了一跳。
“被烧成这样,竟然没死。”
“听说这种是厉鬼,阎王都不收!”
“别想吃了,你看她阴毒的眼睛。”
周围人熙熙攘攘,我从地狱归来,怒视着试图用小刀划开我皮肤的人。
周围的人被我的眼神吓退。
烈火几乎吞噬了我半边身子,我感到灼热万分。
这样重的伤,我竟然,站了起来。
地狱归来,我怎会死,我不信命,不想投胎,也不愿意在人间活着,不生不死,永享富贵,这,很适合我。
我如同活尸体一般,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下,一步一步,跟上了去北京城逃难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