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泼面要半碗,再送我一碗酸梅汤!”
“每次来都吃半碗,真抠门,半碗面就只送半碗酸梅汤!”花婆子的嗓门大得很,一嚷嚷整个胭脂胡同都听得到,“这不是月初嘛,你昨儿个才领了钱,下次再只吃半碗我可不卖你了!”
花婆子说归说,还是麻利地给下了半碗面。
这样的清晨,姑娘们是起不来的,但像我这样干杂活的丫头还是得早起。胡同里早起洒扫的仆役拿我烧得不成样子的脸取笑,笑我这样丑陋的丫鬟能吃上馍馍就不错了,还打肿脸充胖子跑来吃油泼面。
花婆子的瞎眼孙子,坐在墙边的马扎上,听见别人取笑我,并不跟着取笑,反而蹙着眉,擦拭二胡琴弦的手也微微顿住。
这祖孙二人,倒都是软心肠。
花婆子做得一手好面,那油泼臊子面,面过了凉水,劲道爽滑,肉臊子油香四溢,再撒上葱花,黄瓜丝,脆花生,配上一碗白送的酸梅汤,在这夏日里,真是难得的美味。
可惜我一个月也只敢来吃上这一次,每次也只点这半碗素面。
“酸梅汤多给一点!”我不顾别人的嘲笑,谄媚地给花婆子收拾桌面,“这还有啥活要做,我来我来!”
“这点一整碗面的人才白喝酸梅汤呢”,花婆子嘴硬心软,端上来的面份量比半碗多一些,酸梅汤也有大半碗,在这样的闷热的日子里最是解暑。
“你这穷丫头,赚这几个子,不吃你们院里的馍馍,来我这吃面!”
我最舍得在吃上面花钱了。
光绪三年那场大旱,死了成千上万的人。
当初我千辛万苦地跟着逃难的人群来到京城,哄抢着扒城门口的树皮,皇城根脚下的乞丐见了都发笑,至今我还历历在目。
这辈子,我不想再挨饿了。
有时我会想,七岁阴曹地府那一遭或许都只是一场梦。可数年过去,身上被烧过的地方时不时灼热异常,疤痕更是刻在我灵魂上一般疼痛难忍,即便跳进深井里也无多大用。
我大概只是从阎王生死簿下逃出的一缕魂魄,说不准哪天就会被收回去。
这样炎热的夏日里,只有眼前的口腹之欲能解我一星半点的痛苦。
我埋头,狼吞虎咽地吃面,大口喝酸梅汤。
隔壁桌刚坐下的中年男人,只瞥见我半边没烧伤的脸,以为我是胡同里落魄的窑姐,过来与我调笑,坐在我身边顺势搂上我的腰。我没挣扎,只平静地抬起头,可怖的疤痕爬满我半张脸,形同地狱里的恶鬼。
那男人吓得跳起,反应过来后,扯着我的领口,作势要打我。
我把面推到桌子中央,直视着他的眼睛,阴恻恻地笑。
“别人都说我是厉鬼附身呢。”
儿时逃难的路太长,我装神弄鬼自有一套。
那中年男人打了一哆嗦,手上的劲也松了一些。
花婆子那瞎眼孙子,突然站起,跌跌撞撞地走过来,似乎是想拉开这男人。可终归是看不见,中年男人随手一推,他便摔倒在地上。
“臭流氓,敢推我孙子,你个大老爷们不是东西!”花婆子扯着这男人的衣领,一口唾沫星子吐他脸上。
这中年男人一看推的是个瞎子,周围人更是指指点点,脸上臊得慌,悻悻地走了。
“何必呢,最多也就是扇我个巴掌”,我扶起他。大概是眼睛看不见,不常出门,他看着比寻常东奔西走的人要白得多,浅淡的五官也显得有几分清俊。
我说话向来混不吝的,便和花婆子打趣道,“我要是嫁给你孙子,天天都能吃上这油泼面吗?”
“去去去!”花婆子不接话茬,“你也不知羞的。”
我坐下继续吃面,余光瞥见花婆婆的孙子,脸蹭得一下红了,无头苍蝇似地回自己放二胡的角落,还差点被绊一跤。
丑女配瞎子,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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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了南曲阁。
南曲阁,顾名思义,大多是江南的女子。有寻亲寻不着流落至此的,有从苏杭一带重金买来的,还有像我这种遇到饥荒逃难至城门口,没花几个钱就能拐来做苦力的。
我是心甘情愿被拐进来的,我只想吃口饱饭,妓院丫头总比乞丐吃得好些。
我一进门就见众姑娘围在一起,中间隐隐传来一阵哭声。许是又有被卖进来的新人寻死觅活,我唯恐殃及池鱼,仔细将半张脸遮盖好,低着头回洗衣房,今日还有许多衣物未洗呢。
“十一,滚过来。”宋娘子大清早穿得花红柳绿,妖妖娆娆地倚着楼梯扶手,摆弄着她那长而尖的指甲。
我垂着头,装出一副窝囊样子走到她跟前,由着她那长指甲颐指气使地滑过我的额头,“以后,你就给仙雾当贴身丫鬟吧,正好她破了相,没必要另找个一等丫鬟。”
仙雾?竟不是新来的姑娘,几个月前她不是被一精致的江南小轿抬出去了吗?
送回来了?准确地说,被卖回来了?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去。
她怨恨的眼神穿透我,凝视着我身后的宋娘子。
宋娘子漫不经心地抬起眼,说道,“你这样破了相的残花败柳,我南曲阁愿意再收留你,已是天大的恩德了,后院那间放杂物的屋子,收拾收拾住进去吧。”
话毕,她便扭着那略微臃肿的腰肢,哼着江南小曲,上楼去了。
人心凉薄,不过月余,这样一位温柔清丽、炙手可热的美人,往后也只有被践踏的命运了。
姑娘们彼此交换着眼色,各自散去,大抵是兔死狐悲,倒也没有落井下石。往后的日子,仙雾只是最低微的妓女,而不是弹着琵琶、浅唱小曲的清倌人了。
我不想触她楣头,但人群散去,我显得格外扎眼,只好上前,低低地问道,“姑娘,要不我先去打扫后院的屋子?”
仙雾的额头很明显是撞破的,只敷上了薄薄一层草木灰,一滴鲜血顺着额头流下来。
她脸色很不好,本就追求白皙的脸更是一分血色都没有。她牙齿死死咬着嘴唇,几乎快要咬破。血色的唇,苍白的肤,凄厉的像一个女鬼。
她没搭理我,噙着泪环顾一圈这小楼里的雕梁画栋。
楼上的姑娘咿咿呀呀地唱着昆曲,她眼里一片死寂,像是存了死志,猛地一下向旁边的柱子撞去。
逃难时我见过太多人自尽前的神色,眼疾手快,一把抱住了她。
我并没有多说什么,说什么也无用。只由着她尖利的指甲在我胳膊上留下划痕,将她抱到后院放杂物的屋子。
我虽瘦的无甚油水,力气却大。她这样的娇软美人,放在外头,是没什么活路的。不像我,越被轻贱,越是能活。
她咬破了我的手,我一声不吭。只让她待在我能看到的地方,麻利地开始打扫起房间。
“姑娘,莫再寻死觅活,不然我只好先绑着你了。”
我将窗下的小榻简单打扫干净,扶着她坐下,顺手还拿了块软布垫在上面。
她一言不发,只扒着窗户的木栏往外看。
反正只是一楼,也不担心她跳下去。
我花了一下午打扫干净,一晚上去和拜高踩低的丫鬟吵架,拿了些生活用品。
她都只是坐在那,一动不动。
我替她换了药,用柔软的棉布细细缠好。
给她讲笑话她不听,饭也不吃。
宋娘子让我看住了她,我便在屋子里的塌上安睡,她不吃的饭我也吃得很是开心。
她痛苦的是尊严、男人和爱情。
我操心得是上一顿饭、这一顿饭和下一顿饭。
妓女固然可怜,可这世上永远有更被轻贱的人,她是苦命人,我便连人都不算。
我想想之前的逃难经历,觉得此刻的生活起码能吃得上饭,睡得甚是香甜。
第二日,大夫来看过,说这疤痕能尽量消掉。宋娘子明显和蔼许多,厨房给的饭菜也多了些油水。
可南曲阁不是善堂,不过第三日,宋娘子就让我通知仙雾待客。
说是久闻仙雾大名,听闻其所奏的琵琶曲城中一绝,给足了赏银,就要病中的仙雾待客。
好笑,仙雾的琵琶出名,却远没到城中一绝的地步。
这些来南曲阁的男人素来好吟诗弄句,附庸风雅,好似这样,嫖客就不是嫖客,妓女就不是妓女了。
我将话带到,她的脸上终于有了些变化。
“滚!”她拿起桌上的茶杯砸向我,我赶紧接住,不让这好好的杯子砸在地上。
“姑娘,宋娘子说,您要是拿下了这位公子,往后便可搬回前院了。”前院招待贵客,用的都是好酒好菜,丫鬟也可以吃得好些。
她眼底蔓延着一片死意,对这表面的荣华再无盼望。
“姑娘,这样的世道,活下去最重要。若是此次机会把握不住,往后接待的客人更...不如现在了。”
她静静地仰起头,日光透过窗棂散漫地打在她脸上。
她声音冷淡,没有一丝波澜,“所以呢,抓住了这次的机会,往后就可以去服侍那些伪君子了,我该欣喜吗?”
我默然。
确实,这群男人自诩文人墨客,本也是为下三滥来的,却摆出一副文质彬彬、寻觅红颜知己的模样。
我记得仙雾是从扬州买来的瘦马,她自不会那么天真,这小楼里的女子无一不是明白人。
何必,伤成这幅样子。
她刚刚扔我杯子的时候情绪起伏过大,头上绑着的布条松了,一滴血流出来,从额头滑过眼角。
我上前伸手拂去。
真是一位美人。一张素净的鹅蛋脸,眉眼似画上去一般,并不浓烈,伴着淡淡的书卷气。
她看向我,“你这是可怜我吗?”
见她唇角干裂,我倒了杯茶,递到她唇边。“姑娘,这里都是可怜人,我只是心疼您。若是不去,往后这日子只会更难熬。您想寻死,可地府也拥挤,谁知下一世会如何,一世一世的甚是磨人。”
“说得你好像去过一般。”她不再抗拒,细细地饮,像巷子里漂亮的狮子猫。
“这楼里的姑娘谁不苦,我自是明白命若浮萍,日子不过是曲意逢迎,寻人依附罢了。”
她这几日不肯进食,只能虚弱地靠着我,低声诉说,“只是何必用情爱来诓骗我,我弹琵琶时,他以琴声相和,我们月下对饮,情浓时他许下承诺,允我一世安稳。作飘萍太久,他情深义重的样子终是让我信了去!”
他?便是那位为仙雾赎身,又将她卖回的恩客了。
她自嘲地落泪,“他夫人要上京,我一青楼女子自是懂得伏低做小。他却一副对夫人情深义重的样子,将过往一一否决,说是被我狐媚了去,为了让夫人不知情,要将我赶去庄子。我本死心不做他想,只求安稳,他却任由他母亲给我灌了落胎药,卖了回来。”
“我的孩子,大夫说它已经成形了!”
“他的夫人是水中月,镜中花,我不过一青楼女子。可既是如此鄙薄我,又何必惺惺作态,用情爱诓骗我一颗心!”
她恨极,咳出一口血来,泪如雨下,宛若被暴雨碾落的梨花,不再存一丝生机。
我知道再温和的劝告也唤不起她的求生意志,但人没有爱,还会有恨。
“他如此践踏姑娘,姑娘不想报复回去吗?你心狠到可以撞柱,又为何不敢拖着他给你死去的孩子偿命!青楼女子也是人,他这样对你,你又何必为了他这样的男人,赔上自己的一条命!”
提到孩子,她终是不再低垂着眼。
“凭什么?我也想问这世道,凭什么让我以色侍人!”她再无力支撑,晕在了我怀里。
今日是难见客了。
我将她抱回床上,灌了些糖水,掖好被角。
强行叫醒她也无用,她如此颓唐,太容易惹怒这些自诩风流的男人。
无奈,我只能仔细盖住我烧焦的半边脸,去前厅寻宋娘子,免不得要受一场责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