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沪生西装革履打扮停当准备去老地方接头的时候,妻子桂兰从浓烟滚滚的厨房探出头来,朝他一声吼:“啥辰光了,磨磨唧唧的,梭鱼身上的面粉早干透哩。快打酱油去。侬晓得的啦,泰康黄辣酱油,要深棕色那种哦。啥是深棕色晓得伐?喏,就是侬家老爸天天坐的太师椅的颜色。脑子拎清一点,泰康黄只有弄堂口吴老伯杂货铺有,这吴老伯也不是啥好人泥,宰葱头(斩客)莱塞 (很行的意思)的嘞,小心被这错气(讨人厌)的老泥当江边洋子(傻子)耍哦……”
常沪生明白,妻子现在正在鼓捣的一道菜叫红烧梭鱼。已经完成了两道工序。一、去鳞,去内脏。二、在鱼身上抹上一层干面粉待用。接下来她会把拍好面粉的梭鱼放入煎锅中煎熬,煎至两面金黄后,放入葱姜蒜煸香,最后关键一道工序是浇上浓油赤酱。滋滋声中,梭鱼就色香味兼俱了。现在缺的就是泰康黄牌辣酱油,妻子桂兰常常说,做本帮菜想要浓油赤酱,颜色发红的话,非得用这个牌子的酱油不可。常沪生掏出怀表,看一眼时间,已是十一点半,接头时间定在十二点,地点是静安寺爱文义路路口的一家具有爱尔兰风格的西餐馆。从常家所在的弄堂走路过去,刚好是十五分钟。常沪生早已计算好了。每周三,是常沪生和上线约好的接头时间,但今天是周五,仅仅过了一天,上线就紧急联络他再次见面,常沪生想,怕是发生什么大事了。
常沪生站在堂屋犹豫不决的时候,妻子桂兰再次从浓烟滚滚的厨房探出头来。这次,她的表情有些古怪,准确地说,是满脸狐疑:“要西(要死)啦,热侬额肚头昏(你混头了!?),买个酱油打扮得噶西装笔挺,花叉叉(花心)的,吾看侬不是去买酱油,莫不是轧姘头去?哦,侬要说说清爽啊,这些日子天天不傍屋(在家),是不是在外头搞七捻三(瞎搞)啊?”
妻子桂兰是张大御厨的女儿,这张大御厨给慈禧太后掌过勺,据说能烧满汉全席,厨艺自是一绝。清廷不保后,张大御厨流离江南,靠着独门绝技,硬是在上海滩立下脚跟来。当时德兴馆是上海滩颇为知名的菜馆,年头久,1883年就创办了,杜月笙常上那儿吃饭,一来就点两样菜:虾子大乌参、扣三丝。上海滩识点眼色的厨子都知道,不能挨着德兴馆开菜馆,否则便是找死——菜品竞争不过人家啊。张大御厨却是不声不响地在德兴馆隔壁盘下一个小门面,也不装修,甚至都不拾捯一下,乌七抹黑地开了张。小店随随便便取名“张家小菜”,张大御厨也不烧别的拿手菜,就烧两样上不了台面的菜——生炒圈子、糟钵头。这两样菜的食材是猪的下水,大肠和胃什么的,细究起来也算得上上海小吃的招牌菜,在德兴馆里也是很受欢迎的。德兴馆掌勺的就是烧了几十年本帮菜的大师傅,于这两道菜,那是熟得不能再熟的。杜月笙在德兴馆吃饭,除了必点虾子大乌参和扣三丝外,生炒圈子、糟钵头这两道菜他也是颇多眷顾的。但是说来也怪,张大御厨烧开生炒圈子、糟钵头以后,杜月笙就开始变得神情恍惚了。坐在德兴馆里,这位上海大亨的眼神经常下意识地往“张家小菜”看。看了之后是行动。等有一天杜月笙从德兴馆踱着方步挪到“张家小菜”准备品尝生炒圈子、糟钵头味道之时,他发现等候吃这两道菜的食客已经在“张家小菜”店门外排起了歪歪斜斜似蟒蛇一般的队伍。杜月笙坐下,不动声色地吃完这两道菜,沉默许久,叹一口气:“你是在大上海欺生啊。一个北方的厨子,在上海滩立足,除了烧点上海小吃,真当没有独门绝技吗?”张大御厨听了,没有辩解,道一声“杜先生慢坐”,径自回厨房一个人去鼓捣了。不一会儿,张大御厨端出几样菜来,菜是北方菜,不重颜色,一般人叫不出名来,却隐隐然有官家之气。端的庄重无比。一入口,杜月笙瞬间明白,是谭家菜。这谭家菜细究起来,可谓晚清民国年间最著名的官府菜了。因其乃清末官僚谭宗浚的家传筵席,而谭宗浚又是同治二年的榜眼,所以又称“榜眼菜”。外人极难吃到的,非得是谭家至交,入其家宴,方能一享美味。饶是杜月笙交游极广,东西南北菜系吃遍,于谭家菜也只曾有一宴之缘。一宴之缘,却是入口难忘,长久牵挂。杜月笙从容不迫吃完,拱一拱手,道:“张大御厨非池中之物啊。在上海滩,日后若有难处,找我杜某人便是。”
张大御厨倒是不卑不亢,拱拱手回复说:“一个厨子,哪敢扰了杜先生的清净。说笑了。”日后,张大御厨果然闷声不响,只管做他的菜。日子久了,经人撮合,与一上海女子成亲,生有一女,便是现在常府烧红烧梭鱼却发现没了酱油的桂兰。桂兰咋咋呼呼,烧个菜能把常府上下搅得惊天动地,与乃父风格完全是云泥之别。现在,她的全部注意力都在丈夫常沪生的一身西装革履上。桂兰挥舞着菜刀,要心里早就火烧火燎表面上还一脸镇定的丈夫给她一个解释——买个酱油为什么要穿得这么隆重,是不是约会找情人去了?
常沪生又看一眼怀表。十一点三刻。现在去咖啡馆接头,得跑着去了。常沪生开始“呀呀呀”起来:“呀呀呀,呀呀呀,你这个女人啊,找情人哪有大中午去找的?再说天这么热,我穿一身西装去搞外遇,解释得通吗?”“骗鬼,搓女伲(追女孩子)天再热西装也穿得牢的啊,吾问侬,侬刚才为啥看时间?”“我看时间了吗?笑话,我只是看看怀表是不是停了!”“表解释了好不啦,侬一讲谎话就脸红。瞧瞧,瞧瞧,侬这张脸跟关公一样,红到现在呢!说吧,哪个女伲,做撒滴,要你这么猴急猴急地去找她……沪生啊沪生,吾是真当想不到,侬这个温疼丝(没激情的人),还花叉叉(花心)的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