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沪生无心与妻子废话。他再一次掏出怀表看时间。十一点五十五。再过五分钟，上线老马将坐在静安寺爱文义路路口那家具有爱尔兰风格的西餐馆等他。和往常一样，他应该会点上一份七成熟的牛排，选择一个靠窗的二人座，边漫不经心地用餐，边警惕性十足地观察四周动静，等他到来。一旦有异常情况，上线会立马撤离。很久以前，在第一次接头的时候，上线老马就告诉常沪生，超过接头时间十分钟，两人当中任何一个人没到，对方都要立刻撤离。老马直率地告诉他，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当然真正的共产党员除外。常沪生清楚地记得，老马和他说这番话时，神情是淡漠的。他斜靠在西餐馆的沙发上，眼睛似乎在看他，又似乎他的视线根本没落在他身上，而是停留在某个虚无缥缈的窗外天空中。“你在成为我的下线之前，有五个身份和你类似的下线与我保持联系。想知道他们的故事吗？”上线老马说这话时似乎在征求他的意见，又似乎在喃喃自语，自问自答。“他们五个人，两个叛变了，三个死了。其中一个是审讯前自杀的，另两个死于严刑拷打。因为这个原因，我被捕过一次，多亏同志们营救成功……你别误会，我说这话不是怀疑你什么。你现在还不值得我怀疑。等你真正被捕，被敌人过堂两三遍之后，你应该会明白我说什么的……其实我的意思很明白，超过接头时间十分钟，我们两人中有一人未到，只能说明一点，他遇到大麻烦了。否则，常同志你说说看，有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能阻挡你去接头吗？记住，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的接头，都关乎两个人甚至更多同志的性命。”

    西装革履的常沪生这时候算是深刻理解老马当时跟他讲这番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他只是没法向老马解释，眼下，还真有鸡毛蒜皮的小事阻挡他去接头。疑心病大爆发的妻子不但要他在这关键时刻去打酱油，还过问起他的外遇史，颇有不说清楚就别想出门的意思。唉，妻子是勤快的，常沪生刚从卧室里被吼出来时瞥一眼灶头，发现已经有炒好的菜排列整齐地摆在那儿。木耳豆角鸡丝、龙井猴头菇虾仁、糖醋翠衣紫甘蓝、凉拌海白菜、四喜烤麸、 茼蒿鸡蛋生煎包。菜式精美，色香味俱全，令人垂涎欲滴。

    其实一般的日子是没必要烧这么多菜的，费功夫。妻子桂兰作为张大御厨的女儿，厨艺还是相当不错的。不过她只偶尔露峥嵘。平常日子里，家里的菜肴也就三两样。作为书香门第，常家日常的开销并不奢侈。只不过今天是老爷子常守拙的六十大寿，桂兰为了表现，一早就忙乎开了。她本没有必要这么忙的，因为早在一个月前，常沪生的哥哥常敬忠就嚷嚷着要在锦江饭店摆上几桌，叫上他军统上海站的几十个弟兄，轮番给老爷子敬酒，做寿。父亲听了这话，像没听见似的，只一个人坐在那张深棕色的太师椅上，不动声色地看《浮生六记》。桂兰见了，就说自家人，没必要在外人面前摆谱，一个生日，至于过得这么夸张吗？这才有了她亲自上阵，在公公面前博孝心的表现或者说机会。只是桂兰不会说话，大嗓门，毫无顾忌，也不给大哥一点脸面，常敬忠听了，当下脸就沉了下来。他不好直接跟弟媳妇发作，就问常沪生是什么意思。常沪生对这些家庭生活细节根本不在意，也没什么主见，就说：“啊，什么都好，我没意见。”常敬忠道：“没意见，弟妹的意见就是你的意见吧。常家子孙，怎么这么窝窝囊囊的？”常沪生好脾气，笑呵呵道：“大哥教训得是，一切大哥说了算。”常敬忠不满：“什么我说了算。现在我一个意见，弟妹一个意见，听谁的。再说在常家，到底谁说了算？当然是老爷子了。”众人便都将目光投向坐在太师椅上充耳不闻的常守拙。只见他捧着本《浮生六记》，似读非读，如入定一般。半晌，常守拙轻叹一口气：“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还是李白说得好，浮生若梦，名利在在如云烟，世事忽忽如过隙。一个生日，让外人搅进来干什么？”常守拙的话虽然不重，常敬忠却听得火烧火燎。他垂下头，默不作声。常沪生这时忽然觉得该帮大哥说句话了。“姆爸，大哥也是好心。我们家，现在兴旺发达的也就是大哥了。姆爸生日，大哥尽孝心，还是不要过分责备的好。”常守拙看一眼常沪生，又看一眼桂兰，道：“你们小夫妻俩，看来没有同心同德啊。要想举案齐眉，非一心一意不可。桂兰，你先生的意见与你相左，你怎么看？”桂兰眼珠子往上一挑，露出一大片眼白，表示她的不屑：“他就是缺心眼，老好人。想着谁都不得罪，可谁也不会念他的好。大哥听了这话，心里会舒坦吗？我老公随波逐流，做墙头草，我心里会舒坦吗？姆爸啊，自己的儿子您最了解，还是别问我了。”常守拙凝神静气想了下，正容道：“家不是国，国也不是家。家事国事还是分开的好。今日军统，明日中共，常家容不下太多的党派政治。敬忠，你是做大哥的，敬什么忠什么，心里要有个谱。军统的工作，只是养家糊口的谋生手段，切不可被什么主义迷了双眼。我的生日，还是别让你的那些所谓兄弟们搅进来了。只是，桂兰要辛苦一些了。好在你是我儿媳妇，我也不当你外人，少弄几个菜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