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妃,时辰到了,起身吧。”
隐约听得一道熟悉的柔和嗓音,小枫睁开眼,最先看到的是华美精致的床帐。
她呆了一会儿,这帐子的花样与她从前在东宫时住的一模一样,难道即使她死了,也要被困在这样的地方么。
那日她在李承鄞和哥哥两军对峙之际,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换取西州和中原百姓的和平,也斩断了自己和李承鄞之间的所有恩怨纠葛。
小枫愣愣看着帐顶绣着的火红枫叶,明明已经回到西州了,为什么她的天堂却仍是中原模样。
难道我的魂魄也要注定困在这里吗?
心酸间,又听见方才的声音,是在叫她,“太子妃,时辰不早了,您醒了吗?”
这似乎是永娘的声音。
小枫轻轻拨开帘子,果真看见永娘候在她帘外,脸上挂着慈爱的笑。
她张张口,好半天,才发出一道轻的几不可闻的声音:“永娘?”
“婢子在,”永娘应了一声,接着又道:“殿下,该起身了,今日太子回京,您不是念叨着要亲自去城门口接太子么。”
“李承鄞回京?”再次叫出这个名字,小枫觉得恍如隔世。
那日两军阵前,她最后唤他的名字,是说:“李承鄞,答应我,好好活着。”
然后大漠孤烟,夕阳西下,她看到他朝自己飞奔而来,紧紧抱着自己哭得泣不成声。
她已然出了神,永娘扶她起身,又弯腰服侍她穿鞋,听她唤太子的名讳也不觉异常,往日里她都是这样直接叫太子的名字。
“是啊,太子这番去丹蚩为铁达尔王送寿辰贺礼,你可是日日盼着他回来呢,怎么今日倒安静下来了。”永娘语气感慨,“一转眼,您已经嫁进东宫三年了,恕婢子多嘴,什么时候您与太子再生个小皇孙,咱们东宫可就热闹咯。”
“给铁达尔王送寿礼?”小枫对她后半句话恍若未闻,只激动地问着:“给我阿翁送礼?”
永娘见她莫名红了眼眶,吓得连忙轻拍起了她的背安抚她,“殿下这是怎么了?是啊,是去给您阿翁送寿礼,您不好离开豊朝,太子怜您怀念故土,遂请旨亲自替您去丹蚩送礼,您难道不记得了吗?”
永娘本是叹太子对她情深如此,却不料下一刻就被狠狠推开。
来不及顾及自己被磕碰到,永娘连忙扭头看向小枫,却见后者神色崩溃,大喘着气哭喊道:“他又要对付我阿翁了么!他杀了我阿翁一次不够,还要再杀一次吗?!”
说着,就见她一袭寝衣就跑了出去。
永娘暗道不好,虽是夏末,可太子妃身子一向不好,尤其前年,她与太子偷偷趁夜跑出去划船,回来躺了小半月才养好风寒,大清早的风还有寒意,不穿衣裳怎么行!
还有,方才太子妃口中说的都是什么,她竟一句也听不懂,好端端的,太子妃怎么忽然就哭起来。
永娘心中乱成一片,只得连忙抓起一旁的披风追出去。
在东宫待了三年,小枫对路线熟悉极了,直顺着宫门跑去,沿路的宫人见状也不敢拦着,她就这样披头散发一路到了东宫门口。
然后,她撞进李承鄞的目光里。
或许是长途奔劳,他的衣服有些皱巴巴的,脸上也清晰可见疲惫之态,可他望向她的眼睛仍是那么明亮。
从未想过还能这样再相见。
她曾经说过,她原谅他了,原谅他们过去所有的甜蜜、亏欠、奢望、绝望,她选择了放过他,也放过自己。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即使重来一次,即使在梦中,他还是没有放过她。
“小枫?”她听见他叫她的名字,她能感觉到他的欣喜是那样真实。
小枫的眼泪流的越发凶了,过去的一切都在她眼前浮现,他为她捉萤火虫,为她杀白眼狼王,他们在天艮山下一同拜过天地。
可他也灭了丹蚩一族,逼死阿娘,逼疯阿爹,他还杀了师父,害死阿渡。
“李承鄞,”小枫哽咽着叫他,“你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在梦里你都不肯放过我?”
听她这样说,他明显怔了一下,很快又快走几步到了她跟前,先是脱下自己的外裳为她披上,他不在的这段时间,她肉眼可见的憔悴了,小小一个人儿裹在他的衣衫中,脸色苍白眼神绝望,他心疼极了。
“是做噩梦了么?没事,不怕,我回来了。”李承鄞温声哄她,又伸手想将她揽进怀里,但下一秒,他也像永娘一般被狠狠推开。
“别碰我!”
小枫沙哑着嗓子吼道。
李承鄞一片茫然神色,“你怎么了小枫?我给你带了阿翁和西州王还有王后的礼物,你不想看看么?还是我不在的时候谁欺负你了?”
他的无辜也是这样真实,小枫有些恍惚了,李承鄞,你的演技从来如此高超么,从前在西州,你以顾小五的身份骗了我,如今还要再骗我一次么?
“太子殿下!太子妃不知怎的,今日晨起就似变了个人一般,还说您杀了铁达尔王,婢子想娘娘莫不是中邪了。”永娘终于气喘吁吁地跟上来,忙与李承鄞说着。
看到太子妃身上披了衣裳,永娘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李承鄞却是眉头一紧,不顾小枫挣扎坚定抱住她,下巴抵在她颈窝处,“是谁与你这样乱讲?我怎么可能会杀阿翁呢?小枫,你是做噩梦了罢,我此去见阿翁,老人家精神好得不得了,你不要多想。”
“真的吗?”她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因为他竟这样抱着自己。
他的怀抱如此温暖,他的声音也是莫名让她安心,可过去三年,他们从未如此亲密,这里是东宫,他竟这样拥抱着她,这果真是梦么。
李承鄞放开她,两人的眼神又互相对上,他温柔地为她拭去眼泪,长长的睫毛在她眼前微微颤动。
“当然是真的,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而已,”李承鄞的唇角掀起笑意,“小枫,我回来了,你不要怕。你冷不冷?我带你回去。”
他牵过小枫的双手,察觉到微微凉意,于是将之紧握在自己的手掌中,想为她传递一些温度。
小枫的心却忽然狠狠一跳。
这是梦吗?为什么她能清楚感受到他指间的温度?
她呆呆地掐了一下自己。
是痛的。
这竟不是梦!
小枫不可置信地抬起头,认真盯着李承鄞瞧。
他的眉目如此分明,上一次这样认真地看他还是在她自刎之后,他抱着她,眉眼全是悲伤。
可今日的他,眼底的笑意那么浓。
“李承鄞,我阿翁他们都没事?我阿爹阿娘呢?阿渡呢?我师父呢?”她带了哭腔,期冀地看着他。
李承鄞像是不懂她为何要问这些话,却还是认真答着,“阿翁和阿爹阿娘都很好,阿渡我此行前去也见到了,她很好,嫁给了一个草原俊郎君,至于顾剑,他也很好,近日应该在米罗酒肆,你若想见他,我改日带你去。”
他每说一个字,小枫眼中的泪花就亮一层,终于,他话音始落,她便狠狠落下两行泪来。
李承鄞急了,忙道:“你这是怎么了?小枫,你不要吓我。”
小枫摇摇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从未想过还会有这样一天。
从前她向天神祈求过无数遍,想要一切重新开始,想要爱的人都活过来,为此,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作为交换。
感谢天神,真的给了她重新来过的机会。
“小枫,不哭了,一切都很好。”李承鄞以她过去从未见过的清澈眼神看着她,“走,让永娘为你梳洗一下,我陪你用饭,然后我们看看从西州带回来的礼物,到了晚上,我带你出去玩。”
小枫脑子一片混乱,不自觉地点点头。
她被他牵着,重新踏入承恩殿,永娘为她梳洗打扮,李承鄞自个儿去另一侧沐浴更衣了。
不多时,她就一身齐整宫装立在铜镜前了,看着镜中人与过去三年并无二致的打扮,小枫总觉得有些不真实。
“永娘,赵良娣呢?”她轻抚着自己的脸庞,忽然想起赵瑟瑟来。
永娘却疑惑反问:“殿下,您这是什么话,整个东宫只有您一位娘娘啊,何来赵良娣?”
小枫一愣,这个世界的变化如此之大么?赵瑟瑟都不曾嫁入东宫么?
她来不及多想,就见镜中多了一张清俊面孔。
小枫转过身,看向他。
李承鄞已经换下方才的旧衣,一袭蓝色长袍,面如冠玉,束着的长发也变了样式,一半披在身后,人倚在她阁中的门框上,嘴角噙着深深的笑意。
那模样……像从前的顾小五。
小枫喉中一涩,艰难地开口道:“李承鄞,你怎么这样打扮?”
李承鄞很是得意:“娘子觉得为夫帅不帅?此去西域,我偶然碰上一茶商,那人便是如此打扮,我瞧着俊朗无比,想娘子应当会喜欢,便也购得同样款式的衣裳,想博娘子一笑,怎么样,你喜不喜欢?”
小枫鼻酸得厉害,只得转回身,状作画眉的模样。
他叫她娘子。
从前他们在天艮山下偷偷学中原礼节拜堂时他便这样唤她,想不到如今竟也能听他这样叫自己。
李承鄞仍不死心,他挥手赶走了在一旁偷笑的永娘,径直上前坐在她的镜前。
“你画的不好,我替你描。”他抢过她手中的青黛,亲自为她描眉。
“李承鄞!”小枫被他惊得不敢动弹,生怕他坏了自己的妆面,对方只是呵呵笑,并不应答,小枫只得憋气待他画好。
良久,终于见他扔下青黛,“好了。”
小枫忙揽镜自照,竟还不错。
她惊喜地抬头看李承鄞,他眼中又是浓浓的笑意。
画得春山眉样好,百年有结是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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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两人一道用过饭,李承鄞拉她一同去看他从西域带回的礼物,有满满一马车。
小枫很兴奋,抱着这个看看,抱着那个摸摸,时不时还掉几滴眼泪。
阔别西州多年,她真的好想念阿翁还有阿爹阿娘。
李承鄞怜她思乡心苦,在旁一遍又一遍安慰着,还承诺将来一定带她回家乡去看看。
待看罢礼物,外头日头已将落,天边红霞一片。
李承鄞不知从何处掏出来一个华丽锦盒,神色认真递给她。
小枫接过盒子,打开一看,竟是件西域衣裳。
火红的颜色,是她过去在西州常穿的样式。
她是阿娘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儿,阿娘怀她时便说她以后一定可以穿像玛尔其玛那么红的衣裳,还给她取名叫玛尔其玛,用中原话讲就是枫叶的意思。
小枫拿起衣裳,语气里是掩不住的欣喜,“李承鄞!你给我带西州的衣服了!我在这里可以穿西州的衣服吗?”
说到底,她也才十八岁,对于好看的衣裳有着天然的喜欢。
李承鄞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当然可以穿,其他的礼物都是帮别人带的,这件是我送你的。快去换上罢,我带你上街去。”
小枫不知道他要做什么,但还是想出宫去逛,于是二话不说便听他的去换上了自己的新衣,待她换完衣服出来,见李承鄞还是早上那身蓝衣。
李承鄞察觉到她探究的目光,并不解释,只微笑着牵过她的手,另一只手拿起一旁的小布袋,“走吧,我们去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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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入了夜,暮色四合。
小枫有些激动,以为李承鄞是带她去米罗酒肆,一路上都在期待与米罗还有师父重新见面,到了街上却见游人如织,街道两旁充斥着各种叫卖声,最令人惊艳的是,街上流光溢彩,到处都是各式各样的花灯。
小枫看看眼前的街景,又看看李承鄞。
男人的面孔在花灯的映射下更加柔和,“小枫,今日是七夕,你莫不是又忘了?”他说的颇为幽怨,自己快马加鞭赶回上京就是为了陪她过七夕,可看小姑娘的模样,并不记得这日子。
果然,他看见小枫歪了歪脑袋,睁圆了眼睛:“七夕?”
李承鄞无奈地笑了笑,连带刮刮她的鼻尖,“是,七夕,年年与你说,年年不记,罢了罢了,我记得就好,走吧,带你去放花灯。”
说着,复又牵气起她的手在人群中奔跑起来。
小枫被他这样拉着,周围人声鼎沸,她却很清晰地听见了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奔跑的少年郎连背影都是意气风发,她穿着火红的西州服饰,恍惚间回到了从前最美好的初见时光。
今日的一切真似大梦一场。
李承鄞忽然停了脚步,小枫也被迫停住,正想问他做什么,就见他朗声笑着朝路边的摊贩道:“大爷,要两个糖人!”
原来是为她买糖画。
小枫心中涌起千般情绪,任他付了银子,将一个糖人塞到自己手中。
“吃罢,小心些不要跌在地上。”
说完,他自己也尝了一口自己手中的那个糖人,而后假意嫌弃道:“嘶,好甜,也不知你为何这样喜欢。”
小枫压下满腔泪意,低头咬了一口,是很甜。
从前他们也一起买过糖人,可那次,谁也没吃到。
原来这样好吃。
“我就是喜欢。”她嘟囔着。
李承鄞又笑了,“好好好,你喜欢就是了。走,我们去放花灯。”
小枫跟上他,与他一起挑了一个又大又漂亮的花灯。
长街尽头有一道石桥,石桥下是河流,大家都在那里放花灯祈福,小枫以为他也要带自己去那边放花灯,谁知李承鄞却拉着她往另一处人少的河边走去。
“李承鄞,为什么不去桥上放灯?那里有好多花灯,我们放起来一定很漂亮。”
“可是在那里放我们的就分不清了,我想与你一直盯着我们的花灯飞的长长久久。”
好吧。
小枫索性不管他,一边啃着手中的糖画一边与他慢悠悠朝河边去。
很长的一段路,他们两个人走了许久,可谁也不觉得累。
这里果然人少,周围只有他们二人,河中有自上游漂下的河灯,明亮柔和。李承鄞点好花灯,用手托着一边,转头看她。
小枫会意,也上前托住另一边。
“小枫,向织女娘娘许个愿罢。”李承鄞忽然靠近她,在她耳畔说道。
小枫眨了眨眼睛,然后在李承鄞虔诚的目光里,轻轻阖上眼。
织女娘娘,小枫向您祈求,希望阿翁长命百岁,希望阿爹阿娘平平安安,体泰康健,希望西州和豊朝和平永固,希望我爱的人一切都好。
希望……小枫和李承鄞,永远都不要分开。
如果这是天神赐予我与你的新生,那我感激天神,感谢它抹去我们之间的所有血海深仇,感谢它让一切归于美好,感谢它让我们可以相爱。
诚然,我不知此世的你为何会这样真诚地爱我,可我仍愿放下过去所有的沉重回忆,也如此真诚去爱你。
她睁开眼,终于感到久违的、彻底的轻松,“李承鄞,我许好了。”
“你许什么愿了?”
“不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
他无需执着于她的愿望,因为他看到她被花灯照耀的脸孔上幸福满溢。
他也带上最幸福的笑,与自己美丽的妻子一同放飞了手中满载祝福的花灯,两人一同仰头看着那花灯飞得越来越高,飞到那天边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李承鄞,我们回去吧……”看着花灯逐渐飞远,小枫扭头去叫李承鄞,却在下一秒忽然愣住。
她看到漫天飞舞的萤火虫。
而李承鄞站在那萤火聚集的光中,朝她笑得灿烂,“小枫,说好的,我每年都给你抓萤火虫。”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
当我重新于这个世间醒来,我也曾感激过天神。
感谢它让一切都可以重新来过,感谢它让我明白真情可贵。
如今,我也感谢它也让你重新回来了。
过去的记忆太沉重了,让我们都将那记忆忘掉吧。
只求往后,相亲相爱,情深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