惯旧的一个冬日雪天。
太子妃裹着厚厚的毛氅坐在窗边的贵妃榻上看雪，我拗不过她，只得叫人将火炉挪到窗边，又灌了暖和的汤婆子塞到她手中。
“太子妃，稍稍看看就停了罢，您身子不好，别再冻着。”说罢我又觉得新鲜：“您就这么喜欢看雪啊，入了冬，只要一下雪，您就坐在窗边瞧，都看痴了。”
她抱着汤婆子，舒服地喟叹出声，“好暖和呀，谢谢永娘！”一丝太子妃的威严气儿都没有。她与我们这些下人说话总是笑眯眯的：“永娘你不觉得冬日里一下雪空气就变得清冽了么？呼两口气脑袋都变得清醒了。我们西州不是这样的，西州的冬天虽没有这里冷，但也没有雪，屋里屋外都很干燥，所以从前一到冬日我阿娘就带我去山上泡温泉。”
“山上的温泉可舒服了，那汤池附近还有萤火虫呢，我来上京这么久都没见过。”她忽然又失落起来，声音越来越低：“唉，我这辈子可能都看不到萤火虫了……”
我见她又怀念起故国，心生可怜，于是忙递上一杯刚煮好的茶，转开话口：“您喝口热茶罢。您既喜欢雪，咱们一会儿出去堆雪娃儿去。”
“雪娃儿？”
“是呢，今日这雪下得大，积雪也厚实，您待会儿可以用雪堆出个小雪娃娃。”
“还可以这样？”太子妃惊喜地瞪圆了眼睛，已然是将方才的情绪都抛到脑后了。我也松了一口气，今年是她来上京的第一年，此前她从未见过雪，还不知晓堆雪娃儿的乐趣呢。“是呀，待会儿奴婢教您堆。”
“别待会儿了，我们现在就去堆罢！”她可真是个风风火火的急性子，说着就起身拉着我欲往外头跑。
“欸太子妃！”我忙制止她，“您先穿好衣裳再出去啊！”她那大氅之下可只穿着薄薄一套宫装，就这么出去，可要冻死了。果真还是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什么也不懂，想一出是一出……
我心中重重叹口气，努力缓和语气，仿若一个阿娘对女娘轻声叮嘱那样，“太子妃，外面天寒地冻，穿好衣裳再出去罢。”
太子妃这人很好哄，我三言两语间，她不仅乖乖穿好了衣裳，出门前还喝了碗滚滚的姜汤，她嫌辣，我取了些红糖加进去，给她安稳灌下。
收拾间，雪也将停了，只稀稀落着些小雪粒。风不大，我的心安了些。
太子妃还不懂怎么堆雪娃，我吩咐侍候的宫人将园中的雪扫到一处，筛去沾了灰土的，剩下好高一摞晶莹清白的积雪，太子妃捏了一小块在手中玩，“哎呀永娘！好凉呀！”纵使嘴上这么说着，她手中还是一直拢着那颗雪球。
我连忙将提前备好的棉手衣（手套）给她套上，“殿下别冻着。”
她朝我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又道：“谢谢永娘！”说罢就撒欢去捏雪球了。这回终于不再喊冰。
我站在一旁瞧了她好一会儿，她因着来时生了场大病，瘦了一大圈，裹着大氅蹲在雪地里仍是小小的一团。耳朵给冻得通红，她却好似感受不到，从背后都能看出她打心底里泛上来的喜悦。
我是很喜欢太子妃的。
起初被皇后拨到东宫伺候这位西域来的太子妃时我还有些忧心，人都说西域女子嚣张跋扈，没有一丝规矩礼仪可言，我提着一颗心，生怕惹她不高兴被罚被贬。
可她实在是个讨人喜欢的主，与传言通通不符，她天真、善良，虽然对豊朝的礼仪不太熟悉，却也在认真学着。她待人很是真诚，甚至从不拿我们这些人当下人。
可这样的心性，怎么在这东宫里立足呢。
太子向来不喜太子妃，皇后娘娘觉得这一切都是太子妃的错，是太子妃惹得太子不高兴。可我作为日夜侍候她的人，却是明白她的苦楚的。
太子他……他喜欢赵良娣，无论如何也看不见太子妃的好。
没有太子的恩宠，在这东宫之中可是步步维艰，而眼前这个至纯至善的小姑娘，还不知自己陷在怎样的泥潭之中。
我是个婢子，能做的终究有限，只能尽我所能给她一份温暖。
念及此，我挂上笑，凑到她跟前，“太子妃，婢子教您堆雪娃。”
她鼻尖红红，脸蛋儿也红扑扑，皮肤在白雪里映得格外白皙：“好！大家都一起玩呀！”她招呼着院子里的奴婢太监们，大家都已熟知了她的性子，当即谢过太子妃，三三两两聚在一处堆雪娃。
任谁路过我们承恩殿应当都会被院子里的“奇景”吸引，主子奴才都忙忙碌碌堆着雪娃，这说出去可太不合规矩，所以堆雪娃之前我就叫人将院子大门给关上了。
可这门终究是挡不住东宫真正的主人——太子殿下。
我是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太子殿下会在这时来承恩殿，他迎娶太子妃的这一年里来承恩殿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且都是因为皇后娘娘的旨意他不得不来。
他敲门的声音很不耐烦，开门后看到我们满院子的雪娃半成品，好似更不悦。
“你们这是做什么？”
太子妃没好气地怼回去：“堆雪娃啊，你眼睛瞎啦看不见吗？”
我心跳都快了三拍，不止太子不喜欢太子妃，太子妃也不喜欢太子。她对东宫里的大多数人都很和气，包括太子放在心尖上的赵良娣，可唯独面对太子时，她面上总是深深的厌烦。
两人每每碰到一处就要呛上几句。
我怕太子发怒，忙上前道：“恭迎太子殿下，太子妃看院中落雪可惜，正带我们堆雪娃呢。”
话音刚落，太子殿下还没来得及出声，我耳畔就又传来太子妃不耐的声音：“李承鄞你到我院子里来什么事？”
哎哟我的小祖宗，她总是这样连名带姓地喊太子殿下地名讳。
好在许是已经习惯了，太子殿下并不在意这称谓，只是他的语气也很冲：“这整个东宫都是我的地盘儿，本太子想来就来。”
每次他说这样的话太子妃都会被气得说不出话来，因为她没办法反驳。
这里是东宫，不是她可以任性妄为的家乡；这人是太子，不是无条件宠她的阿爹阿娘。
她于是不再理太子殿下，气鼓鼓回身继续堆她的雪娃，我们众人却是不敢再动，只得在一旁看着她一个人笨拙地堆着积雪。
太子饶有兴致地围着她的雪娃看了一圈，“母后说你身体不适让我来看看，我看你身子好得很，还去母后那里告状，真行啊，你们西州女子都是这样的告状精吗？”他嘴角翘起来，道：“你堆的可真丑。”
太子妃气极：“谁去告状了！少污蔑我！李承鄞你有没有眼光，你要是真的瞎了就去找太医早早治一治！”
“你敢咒本太子？”
“谁咒你了，我说的是事实！”
“我说的也是事实，你自己瞅瞅你堆的雪人多么丑。”
“李承鄞我跟你拼了！”
太子妃捏起一把雪朝太子扔去，太子也惊着了，愣了几瞬，“曲小枫你疯了！你敢这么对本太子！”他叉着腰在雪地里转了一圈，也捏了一个雪球扔向太子妃，两人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打起了雪仗。
我们在一边看得心惊胆战。
他们总是能这样掐起架来，偏偏两人是整个宫中最尊贵的人物，我们不敢上去拉架，只得眼睁睁看着他们两个扔了满地的雪球。
许久过去，双方才休了战。
太子妃累得躺在雪地里喘粗气：“李承鄞……我不打了，这次我先放过你……”
太子笑：“呵，输了还要讨个嘴上便宜。”
我生怕他们又打起来，连忙见缝插针端上两碗姜汤：“太子，太子妃，先喝碗姜汤罢。”
太子端起碗来一饮而尽，英气的粗眉皱了皱：“嘶——好辣。”
太子妃也从雪地里坐起来，端着碗小口抿着，“这么点姜汤都喝得这样矫情，你们中原太子就这样羸弱么？”她说着朝我眨眨眼，我也低着头偷偷笑。
太子妃的那碗我加了红糖。
太子放下碗，又细细盯着太子妃堆的雪娃看了看，也是难为他们两个打了半晌都能绕过这个雪娃，让它安稳留到这会儿。
太子看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故意道了句：“真的很丑。”
“李承鄞你！”太子妃气不过，又爬起来想与太子大骂一场，看着太子妃这样气急败坏，太子眼里都是很得意。可忽然，他好似想起什么，抬头看了看天色，拔腿往外走去。
“我来看过你了啊，别又去跟母后告状！”
“我没有！”太子妃捏了个雪球狠狠朝太子的背影砸去，太子却好似身后有眼一般，转身稳稳抓住了那个朝他飞来的雪球，恍惚间，我好像还看到他笑了一下。
他终于还是走了。
太子妃气得想哭，我知晓她是委屈了，被太子误会她告了状，比被太子往脖颈灌雪还要难受。我上前抚上她的背。
太子妃就着湿透的棉手衣抹了把眼睛，被冷得越发委屈：“永娘！他怎么能这样说我们西州女子！”
我心里也难受，却说不出咒骂太子的话，只得问她：“殿下还堆雪娃么？天色暗了，要不明日再堆？”
太子妃却不干，“我要堆，我才不要被他影响心情！”
她这么说，我只能招人给她换上一双新的手衣：“好，婢子陪您堆雪娃，今日一定堆出来。”
一直到天色完全暗下来，院中点了灯，我们才终于完成了那个雪娃。
她又远远将先前对太子的怒意抛到了脑后，此刻眼里只剩堆出雪娃的欢喜，这可是她人生中堆的第一个雪娃。直看到夜深，才终于肯回屋。
在外头冻了一晚，她一回屋就微微发起了烧，我料到会这样，早早熬了汤药，在她泡过热水后给灌下，又伺候她沉沉睡去。
过了三更，太子妃才退了烧，我心头紧绷着弦终于彻底松下来。
心闲下来，又想再去看看太子妃的雪娃儿。
今夜无月，承恩殿一片寂静，我点了灯悄悄推门出去看。
却见雪娃儿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
走近些，灯烛笼雪，我才看清，那雪娃儿身上披着的，竟是太子殿下下午来时披着的那件。
不止披了衣裳，还有人用物件为它安了眼鼻和两肢。
晚间又下过一轮飞雪，雪地上，一行脚印子清晰明了。
太子是孤身一人前来的。
我又看了看雪娃儿，心头一时难解是何心思。
只是眼前真真是极好看的一个雪娃儿，如今有了眉眼，明早太子妃醒来看到，定是会高兴的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