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后门穿过。
墙角里的垃圾桶,垃圾已经溢出,恶臭味腐蚀着墙角,灰暗的水泥墙染成褐黄,我很难理解何启华居然一直忍受着这里。
这个时候的他还趴在桌子上睡觉,晚自习的噱头并不会让整个走廊都变得静悄悄。除了何启华,他对教室里的喧闹熟视无睹,呼吸依旧平稳地匍匐在桌面。
坐在座位上,我把抽屉里落满灰尘的课本拿出来,随意地翻动着。这时我突然意识到有一道目光向我打量过来,我抬头看过去,是班长姚小斐。
姚小斐是班上最文静的女生,她看上去有点呆,下巴上长了几颗青春痘留下的印。
我在出租屋的附近见过她几面,看到她从最角落里的单元楼里出来,背着书包,行色匆匆地去上学,单元楼和单元楼之间也不太一样,她就住在那,一个更阴暗潮湿的、墙皮纷纷脱落的房间里。
她看到我在看她,又飞快地扭过脸去。我这才发现她的呆板或许是因为她依旧沉浸在父亲死去的痛苦中,那呆板让我想到了曾经的我自己,我看着阳光用力刺穿我的脑干,一切的景物重新回到我在禾三沟里的那几年。
我极不情愿地看着蒋真在那天被他的母亲从我身边带走。
我轻轻地推搡何启华。我尽量不去想这些,它们会让我越来越无助。反刍以前的记忆其实并不好。
何启华醒了,眯着眼睛望向我:“杨畔山?你回来了?”
“嗯,徐国亮死了。”
“什么时候?不清楚。”
“就在前不久?”我向他靠近,“我们都在场的,你和你的妹妹。”
何启华盯着我看一会儿,猛地睁大眼睛:“啊…你是说……上次——!!”
他话音戛然而止,他的脸庞上充满着不可思议。我在哄闹的人群中望着他,点点头。
对于我离校后的这段遭遇,我并没有毫无保留地献给何启华,一方面是没必要,而另一方面是难以启齿。
我的羞耻心把我的嘴堵住,像在我的喉咙里塞下一块抹布,让我哽咽着。
而将近八点半,何启华开始收拾东西,我知道晚自习快结束了,也跟着坐起来。
“谁是杨畔山?”
我听到有人在呼唤着我的名字,我就把头抬起来,循着声音找过去。
我站起来:“我是。“
年轻的穿着工服的女老师站在门口,目光终于在偏僻的角落里找到我。
她看到这样一个陌生的我,脸上浮现出迷茫,但她没有忘记她的目的:“那你出来一下吧,你哥找你。”
“我哥……”我喃喃嘀咕。
我哥?
啊。是蒋真,我差点忘了。
我一路沿着扶手下楼,腿发软。
想到即将面对蒋真,我有种说不出的忐忑压抑在胸口,走廊的远处传来推搡桌椅的声音,吱吱呀呀地响着。
尽头的大门敞开着,一阵阴凉的风从我面前拂过,我缓缓地贴着墙根下走,远远地看到蒋真。
我看到他走向门卫,递了烟,就这么大摇大摆地进来。
我的大脑几乎停滞了运转,像两颗生锈的齿轮。
“今天上午你在哪?”
这是蒋真几个月后再见我时说的第一句话。
“什么?”
“你还要装傻吗?”他环手抱胸,指缝里夹着被风吹走一半的烟杆。
星星点点的火花从他指尖掉进水泥地上,无影无踪。
我说:“我只是没听明白。”
“想要我说的多仔细呢?”他冷笑一声,“你早上难道不是在向我求救吗?”
我盯着蒋真,试图能找到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
“早上我打电话过来,能清清楚楚地听到你的汤匙声,如果你在食堂吃饭,那环境应该会嘈杂,如果你在校门外的小馆里吃饭,那又有什么事是值得你求救的呢?可我刚才向门卫打听,除了周日,你们根本就没有可以外出的权限。”蒋真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尖碾灭,我的幻想也跟着被泯灭,“我想不明白,杨畔山,你上午到底去了哪?”
下课铃在这时打响,我们站在原地,听着冗长的旋律。寒冷的风席卷我的背后。
直到铃声也沉默后,我继续沉默着,我嗅到一股腐烂的臭味,垃圾车从不远处驶过,墙角的水管淅淅沥沥地向下滴着水。
蒋真挺直腰杆,这一切都令他不为所动,而我在焦灼中把感官放大一万倍,喉咙发涩。
很久之后,我颤抖地说:“什么求救,我没有。”
我把苍白的话吐出来,抬头去看他,我看到一样苍白的月光从蒋真的头顶倾泻而下。
蒋真的影子一点一点拉长,直到笼罩在我的脸庞上,让我想到那天河水中打捞上岸的呈现出巨人观状的尸体。
我发现蒋真的影子膨胀的速度比巨人观还要迅猛,蒋真的半张脸匿在夜里,航行着,他那双眼睛犹如一双鹰的眼。
我们在哄闹的教学楼后四目相望,而当我终于再也僵持不下后,我嗅到一股腐烂发霉的臭气,可是垃圾车已经走远。
后来的一天我隐约想到这些,笑嘻嘻地告诉蒋真,而蒋真只是揉揉鼻子,他正被案板上的洋葱刺激地直掉眼泪,他只是含糊地说,啊,那他可能闻到了,或者是有什么东西烂掉了。
在黑暗里我紧张地抱住蒋真的肩膀,这个行为能够十分有效地堵住他的嘴巴。
我们沉默着,在身后一声声喧闹里隐蔽身影。
蒋真不再讲话,我猜他或者对我感到失望。
“啊,我今晚丢东西了,在食堂里。”
“什么东西?”
“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一根笔,蓝色的。”
我听见身后有人说。
我小声地嘀咕:“蒋真哥…”
“你先别说话。”他回答。
我又做了一件很对不起蒋真的事情。在蒋真聚精会神地偷听别人讲话时,我正把脸埋进他结实的臂弯里。
“我听说外面现在乱得很啊,学校里会不会也进来扒手?”
蒋真怕我妨碍他偷听,象征性地拍拍我的头顶。
此刻我只想要我和他的距离再近一点,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染上了一种剧烈的瘾,它藏在我的身体里,像不能被磕碰的玻璃杯,当它冒出一条裂缝时,隐蔽的情绪会源源不断地从裂缝里流出。
此刻我不明白蒋真的注意力怎么飞快地从我身上转到了别人的私语中,而我的双手已忍耐不住的向着他的衣襟靠拢。
蒋真的身体僵了一下:“松手。”
我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羞愧。我低着头,讪讪地咽下一团火似的。而双手依旧抓在那里,没有松开。
蒋真硬生生地把我的脸颊掰起来,我的羞愧在仰头的刹那,从脸颊蔓延到耳根,又从耳根一路膨胀到身体到每个角落,由于我贴的太紧,温热的暖流也从我的身体里缓缓地生长。
“杨畔山。”蒋真的目光从我身后滑向我的眼尾。
我知道他一定感受到了,我就绝望地闭上眼睛。
他对此感到古怪:“你什么思想?”
我脸颊微微发烫,像被春天里的太阳点着的石子。
几分钟后,校门口的银灰色私家车上,我蜷缩在后座,裤腰堪堪挂在膝弯,单调乏味地喘着息。
透过车窗,我看到蒋真的背影之上缓缓升起白色的烟雾,在暗处他朦胧地抽着烟,我隐约感到他内心的焦虑。
蒋真拉开驾驶座的车门,坐进来,从后视镜里向我扫一眼。
而我还保持着一个姿势没动,只是把手指放在嘴边,轻轻地咬着。我的鼻腔里充满熟悉的气味,像一颗青涩的苹果在夜晚被切开,我的眼睛也直愣愣地盯着角落。
“衣服穿好。”他说。
我有点疲惫地坐起来,我的从出生起就在经历着这种疲惫,我的手心是软的,双腿颤抖,我踩在车座上,就像踩在棉花里,我由此想到禾三沟那座山里,那条明亮的小溪,清凉的溪水流淌在我的眼睛里。
那时我常常跟在蒋真身后,蒋真时不时回头,他脸上的笑容和和煦的阳光一样明媚。至少不是现在这样,冰冷的、缄默的,盯着我。
我脱掉外套,擦拭着,我整个人都感到晕乎乎,身体依旧微微地发烫,倚靠在车门上,肩膀传来一阵寒意,我失魂落魄的坐着。
“你校服呢?”
“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吗?”蒋真下了车,几秒钟后又打开车后门坐了进来。
他弯腰捡起我的外套,眼睛垂下去,他冰冷的神情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胸口。
我就拽住他的袖子,眼巴巴地望着他。
他没有回避。
我伸手揽住他的脖颈。
也没有回避。
直到我的脸颊贴在他的耳朵上,我轻轻地说:“蒋真,你好冷漠。”
我觉得我的心脏跳的飞快,到底是对谁都可以,还是只对着蒋真有这层朦胧的感觉?
蒋真没有说话,按住我的脑袋,我紧张地闭上眼睛,他的额头转过来,轻轻地靠一会儿:“你有点高烧了?”
当晚我被他拉到附近的卫生院去挂吊水,一直到凌晨三点半,蒋真丢给我一件崭新的短袖,在我将要下车进校门时,我听到蒋真的声音幽幽地、在我背后响起:
“杨畔山,不管你昨天去了哪里,去做什么,我都不再追究,但我劝你从今天开始老老实实地给我在学校里待着。”
你跟校长认识,我知道。
从现在开始我的一举一动都会被监控看到了。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星期六,可以放风一个下午。
何启华在前面走着。他的发丝融进闷热的风里,路过巷中河,我从脊背深处冒出一丝寒意,不禁打个哆嗦。
何启华瞥了我一眼。
我们都不约而同地想到春天。
那天,政府派的警方从河中捞上尸体的那时,何启华跟他的表妹成恩都在场。
成恩笑嘻嘻地踮起脚尖,她在此时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她的两条马尾辫正兴高采烈地甩着,当人群里爆发出一阵惊呼时,她明亮的眼睛迷茫地向那里眨着。
当她终于看清它们后就嚎啕大哭了。
何启华这才后知后觉地捂住她的眼睛,一面跟我说,这下好了,今年夏天再也不能来河里游泳了。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们每周放风的地域从河边转到江边,更远一点。
而在那之后,无论走到哪里,我的眼前总是浮现出一抹污黑的重影,后来它陪着我出了学校,紧接着从街头流浪到巷尾,我的视线总是模糊不清。
在江边,炎热的气流都被江水化简,我看到何启华扶着护栏,有些憧憬地向对岸望去。
我顺着他的目光一并像那望,我们的身影像两只迷茫的飞鸟。
“你觉得那边会是什么样?”何启华问。
我抬起头:“那边?”
江的那边一如既往地繁华。
我说:“就长对岸那样?”
何启华怪异地看我一眼,像在看一个怪异的蠢蛋。
他又重新把头扭过去,平静的江水滚滚向着两头流去。我捡起一颗石子,狠狠地抛下。
水面上浮起一点淡淡的涟漪。
“前两天我在校外。”我说,“早餐铺的老板跟我说,那里……”
我伸手指着不远处、水面上建起的框架:“那里要修一座大桥,拿来建铁路,你可以期待一下。”
何启华顺着我的指尖看过去,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突然他又想到什么,嘴角很快地收敛了,只是一直望着那。
晚上我们躺在床上,二床舍友抱怨着他丢了东西,下铺一床被折腾地睡不着觉,他们吵起来。
何启华偷偷地从五床爬上我的六床。
“怎么了?”
我偏僻的床位被床帘遮掩住,外面的叫嚷声变得柔弱起来。
何启华惊异地发现我的床铺空荡荡,他干脆利落地坐上来,说:“下面好吵。我也丢东西了。”
“丢什么了?”
“一块表…我亲戚送的。”
我突然想起我在校外传神的夜晚,鲁甘泉神不知鬼不觉闯入的那一天,后来他临走时为我留下的是失去金钱的悲伤。
我拍拍何启华的肩膀安慰他:“没事,会回来的。”
何启华的脸上浮现出疑惑地神色。
我没有告诉他关于鲁甘泉的事情,我也不清楚鲁甘泉现在隐蔽在何处,他像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阴郁地藏着。
而伴随着四床的惊呼,我仿佛看到鲁甘泉在一个周六的傍晚,穿着我的校服,跟在回校的学生身后,那个女生正有说有笑地向前走着,直到离开门卫的视野后,她无意间向后回头。
当她看到鲁甘泉那张凶神恶煞的脸庞,近在咫尺,她大声地尖叫起来。
这时何启华半个身体从上铺探出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