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翻墙这一行为早已易如反掌。学校围墙的豁口已经有了被填补的迹象。
我的手扶在墙上,又湿又滑的苔藓并不会让我心生退意,它黏稠地有点像鼻涕,一想到或许以后它还会持续地出现在我的掌心中,我的生活里,我就一直祈祷着学校的园丁能够发现它们,然后把它们清理。
我总不能够大摇大摆地出校门,我赌蒋真现在办公用的电脑里,其中那一大整块的屏幕上都是校门口的监控,如果我敢前脚踏进他的视野里,他就一定会很快地出现在我身边。
我回到小区,看到姚小斐从斜对角的单元楼里走出来。
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怅然若失的神情,沿着房檐下走着。
我想到何启华对我说,那时的开春我们在河边看到的两具尸体,其中有一具是姚小斐的父亲。
她还没从失去父亲的阴影中走出来,那幢宽厚的单元楼庞大的影子终日笼罩在她的头顶。
姚小斐郁郁寡欢地站在那里,我从第一眼开始就注视着她手中的书包,当她转过身去,目光久久地凝视着一面窗户,那张窗户里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
她听了一会儿,低下头去,走了。
向着我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来。
她走到哪里,都有一种莫名的阴影跟着她。
当我也走进阴影中时,我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悲伤和惶恐,这种感情并不属于我的内心,而是那片影子通过我的毛孔渗透进来的。
直到姚小斐来到我面前时,她的眼睛里依旧空空如也。
她撞在我的胸口上,浑身一颤。
“啊。”她的眼睛逐渐从迷茫里走出来。
“杨畔山?”她问。
我点点头。
“你怎么…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只好说:“你今天也没有上学。”
姚小斐听到这句话,撇撇嘴,我看到她的眉头皱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我知道在她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事情,她难过的眼睛像雾水弥漫的一个清晨。
“出什么事了?”我问。
“你刚才在这里站了好久,你明明都看到了。”姚小斐说。
但很可惜我并没有看到什么。我就只好重新望向那扇窗户,试图能拼凑出一点答案。
那扇窗的背后重回寂静,只剩下我和姚小斐站在原地,午后的热流迫使我们一直站在阴凉底下,我时常听到小孩尖锐的笑声从哪里传来,又消失在单元楼里。
“我有一个弟弟…我的家人……他们都很喜欢他。”我听到姚小斐轻轻地说。同时伴随几声很低的抽泣。
“现在我家不让我继续上学了,因为我弟弟也要开始上学了,我要出来给他挣学费。”
我一时间忘了来到这里的目的,于是我问她:“为什么要你挣钱?你妈是干什么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有些迟疑地回道:“可能…和你一样?”
“什么意思?”
姚小斐没说话。
我心里隐约有种不悦,可能我听懂了她的话,也可能没有,于是出于一种报复的心情,我继续问:“那你爸呢?”
我感到有颗恶毒的种子在心里蠢蠢欲动。
这次姚小斐看向我的眼睛躲闪一下,在很久之后我终于看懂了她的怪异的眼睛,那是一种掺杂着无奈与惶恐地、需要被人悉心照料的动物的眼睛。
这一次她久久地沉默着,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而我开始与心里那颗恶毒的种子搏斗时,我听到轻飘飘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死了。”
如一片羽毛。
房东的儿子从楼上下来,醉醺醺地站在楼梯口。
“杨……畔山…”他含糊地呢喃着。
听到声音的我僵直身子,抬起头:“嗯。”
我不想跟他纠缠什么,靠在楼梯的一侧站好,为他让路。
他知道我的名字,常常盘踞在泽昌巷里的人都知道我的名字。
从临近街边的单元楼的楼顶上看下去,纵览狭巷,整个巷子就像一片死寂的沼泽,雾蒙蒙,湿漉漉,野猫钻过的地方竟能掀起一片尘土。
我在一个夜晚,这个巷子中的某个角落,宽衣解带时,颤抖着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房东的儿子扬起手,扶在一旁的栏杆上,这只年久失修的栏杆立刻发出尖锐痛苦的声响。
“你过来。”他说。
我望着他的脸,在一个平常的午后里,心如擂鼓。他的眼睛肿着,布满血丝。
我想到他不久前曾一拳重重地砸在我的脸颊上,没向前去。
他舌头绞着劲,磕磕绊绊地说:“你这个月该交租了。”
酒精的麻痹让他没办法用曾经恶劣的态度压迫我,他呆傻地站在我面前,两眼放空。
我没说话,眼睛一直向着吱吱呀呀的扶手上看过去。
姚小斐的母亲和正和她丈夫的妹妹在客厅里,为了一个男人的遗产争吵着。
我跟在姚小斐身后进屋,她们看到我,争斗只停止了片刻。
各自瞪了对方一眼,姚小斐赶在她们重新开口前,拽着我进了房间。
没吃早饭的一个上午,我已经饥肠辘辘,我的目光放在她简陋的书桌上,有两颗鲜红的苹果。
“能吃吗?”我是这样问的,手却已经触到了它们。
屋里只剩下我啃苹果时清脆的声音。我转过头,看到姚小斐正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顿时感到毛骨悚然,那是一种悲伤的、动物的眼睛,平淡而一直被压抑着的伤痛。
“怎么了?”我忍不住地问道。
姚小斐没有说话,她轻飘飘的呼吸回荡在卧室里,砸在我的胸口上。
我只好继续咬着苹果,一面地猜测着她何时爆发。
其实在她邀请我来到她家时,我应该拒绝的,她说她的母亲好面子,有外人在时就不会失态地争吵,而这次她猜错了。
我开始后悔跟着姚小斐上楼。
狭小的空间里给我带来莫大的拘束,望着一言不发的姚小斐,我也没有要开口缓和气氛的想法,只是抱着果肉略微发黄的苹果啃着。
房间外也没了声音,苹果核被我用纸巾包着,在房间里找不到垃圾桶,我就只能塞进口袋里装好。
我推开门走出去,对面的房间里传来啜泣声。整个家里都灰蒙蒙的,老旧的地板上沾着怎么也擦不掉的污渍。
我转过头去,姚小斐的母亲坐在沙发上,她始终保持着一种姿势,眼睛向着时钟的位置,久久地凝望。
此时三点刚过,我在姚小斐家里坐了将近两个小时。
姚小斐家里有六口人,死了她爸,还剩下五个,他们蜗居在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呼吸的每口空气都不算新鲜。
姚小斐从屋里追出来,沉重的脚步声充斥了整个楼道。
我开始一步一步向下走去,走到一楼时,楼道里的声控灯是坏掉的,周围一点光亮都没有。
“你还要下楼吗?去干什么?”我问。
她没有回答,呼吸却有些局促。
“快回家吧,外面热。”我又转头对她说。
姚小斐的整张脸庞都隐在黑暗里,我依靠她身上淡淡的洗衣粉味辨别她的位置。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又松开。她的手心湿漉漉的。
“那天你都看到了多少?”她问。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什么?”
“不要装傻。”
姚小斐的语气中带着坚定。
我感到莫名其妙,回答她:“我根本没听懂你在说什么。”
这栋单元楼的顶层有一整个宽敞的大天台。
每天下午这里总是暖洋洋的,有一个秋千闲置在靠墙的位置。
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像断线的风筝。
房东在这里买了两套房子,其中一套一套打算几年后拿来当作儿子的婚房,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所以目前闲置出租。
“你看到了多少?”姚小斐又一次询问,这次将近逼迫。
我感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洗衣粉味越来越浓郁,变成一颗发霉的苹果,散发着阵阵腐味。
我听到她冷哼一声,在黑暗里格外清晰。
“如果你一直当一个哑巴,那就算了。”
“我们之间一定有很多的误会。”
姚小斐的逼问让我感到强烈的不安,正午的艳阳天气被巨大的单元楼的门板所隔绝,我立刻转身朝着外面走去,她也一步一步朝着我走来。
她的举动让我感到不知所措。
单元门已经近在咫尺,我缓缓地把身体转回去,扭着僵直的脖颈,望向她,等着她靠近。
“那你猜我看到什么了?在我们都知道的那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