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暴雨从早下到晚。
夜半时分,窗外忽然炸起一声惊天动地的雷。贺豫惊醒,第一反应是往身侧的床铺看。
是空的。
……
今天晚上二人入睡前,大雨哗哗敲击着落地窗,闪电雷声间隔不断。贺豫脸色有几分难看,没吭声。
是白越主动躺到他身边:“睡吧,我陪你。”
但他半夜再次醒来的时候,才发现,那个人又一次骗了他。
安宁和美的一整个白天,原来只是谎言与隐瞒编织出来的美好假象;想独自离开的人,哪怕外面暴雨如注、哪怕身侧是依恋信赖他的人,也依然会抽身而去。
……这一次贺豫平静了很多。
他缓缓起身,换了件方便行动的衣服;手机、房卡、钥匙,有条不紊收拾好,放进背包。惨白凄厉的闪电照亮了他的脸,他面容白了一刹那,很快恢复如常,镇定自若把窗边的伞拿在手里。
最后他慢慢走到小乐前面,给他放了一点猫粮。
小猫睡得很安详,干净毛绒的肚皮呼噜呼噜地起伏,外头的雷电交加一点也没有吵醒它的美梦。贺豫目光低低,盯着它看的时候,想起来的还是白越笑嘻嘻摸着小猫喊小乐的模样。
于是他也像白越那样,低头摸了摸小乐。
这猫睡着时比醒着温顺得多,起码没有抗拒它嫌弃的人的触摸。歪打正着,还给了身前这个青年聊胜于无的慰藉。
这时候贺豫目光才软化了几分。尽管他的脸色依然僵。
随后他拉上门,头也不回出了酒店。
他要去那天的拆迁区,西区厂房152号,地址偏僻,但他记得。
这一夜的人更少了,尤其是拐进开发区后。雨柱咚咚咚咚敲着挡风玻璃,这一路开来都没有转小的趋势,再进去是小巷,不好开,他靠大路边停了车,打起伞就往雨地里走。
没有人声,但周围也嘈杂得很。大雨倾盆,落在地上、打在铁皮上,噼里啪啦作响。有一瞬间贺豫也想承认白越确实说得对,这种雨夜最适合犯/罪了,行人毫无防备,证据一冲就没。
但很快他又摁下了这一想法,觉得自己昨天刚刚拉下脸皮解剖真心,白越今天故伎重演,又丢下他跑掉,简直过分。
路灯像年久失修般昏暗,水洼映着微亮的光,但也照不亮路。贺豫再一次踩进积水里后,终于颓废地放弃看路绕路了,反倒生出一股自暴自弃横冲直撞的架势来,不管不顾直挺挺往前走。
尽管他特意换了短袖短裤,走了几步还是湿透。二十几度的夜风有点凉,黏着湿衣服,迎面这么一吹,他只觉得冷飕飕。
不仅手脚冷,还一路冷到心窝里。
他感觉自己脸也被迎面的雨打湿了,一边在心里暗骂这把不争气的伞,一边抬手擦了擦脸,才忽然发现脸上水漉漉的是热流。
视野也逐渐模糊,碍眼得很。
他不想承认自己又因为那个逃跑的胆小鬼掉眼泪了,把伞用力一竖,另一只手怼着脸又用力擦了擦。没擦干净,他又把手背到背后去,摸索到书包的夹层里抽出一包纸了,抽了一张,捂在眼前胡乱擦着脸。
下一刹那,有什么东西捂上他的嘴。伴随一瞬间的后脑钝痛,贺豫彻底失去意识。
……
再次醒来,他躺在地上。干燥的地面,是室内,但又很凉。
他头很痛,手脚完全无法掌控,挣扎着撑起眼皮,映入眼帘的是粗糙又满是灰尘的水泥地。
大雨还在敲打铁皮屋顶,隐约能听到不远传来细碎的交谈。
“这小子真是自寻死路,简直是知道我们正找他,居然自己挑好日子送上门了。”
“你还玩那块破表,不处理掉回头万一落到条/子手里了,那可是证物。”
“你懂什么,啧,这小崽子是个肥/膘。他手上这玩意可不便宜,风头过了找个黑/店出掉,钱咱哥们几个分。”
“哎你们说,他到底记没记起来?我们都还没动手,怎么胆子这么肥。”
“你问我我问谁啊?要我说,反正他也是马上要死的,不如你干脆去问问他?哈哈哈哈……”
粗野的笑声和脚步声近了些,贺豫喘着粗气,挣扎着斜起眼睛往上看。他的膝弯应该是被绳子反捆了,一动就有粗糙的被束缚感,爬不起来。头也疼得要裂,只能艰难地用手肘撑着仰起微乎其微的角度瞪视他们。
“……”他动了动嘴皮,嗓子是哑的。
进来的三个中年男性,一个脸上横贯着一道刀疤,一个眉压眼形容阴鸷的光头,还有一个捂着黑口罩,冰冷下瞥的三白眼像毒蛇盯上了猎物。
这三人无一例外的恶相。
他们看着地上艰难挣扎的人,目光浑浊又轻蔑,像看到蝼蚁撼树。
“我说彪子,你是把这小子揍成什么样了,看他那副残废样,爬都爬不起来。”
那个口罩男嗤笑一声,漫不经心拿脚尖踢了踢他,“只打晕绑回来,我不像你那副手抖样,从不干多余的事,估计是这小子自个儿不经吓。”
“……你们……什么人?”
“绑我……什么目的?”贺豫终于艰难出声。
“哟,这小子原来不哑。”刀疤头转头看他,语气浮夸故作诧异。
另外那个光头哼了一声,蹲到他跟前,笑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本来你可以平安无事。可惜你不小心目睹了一起凶/杀案,哦,三个月前的。这让我们觉得很麻烦,也很苦恼。”
“死/人的嘴才是撬不开的。为了解决我们的麻烦,只好,请你安安静静去/死了。”
他说完,起身又和另外两人笑着、讨论、喧哗,但贺豫已经没法注意那边了。
粗鲁卑鄙的笑闹喧哗声退潮般渐渐远去,他耳边充斥着嗡嗡嗡的静音,犹如被压缩在真空的静寂和窒息感。
三个月前、凶/杀案、目睹……这几个词从那人吐出口开始,就堵在他脑里天旋地转,旋转、变形扭曲着填充满漆黑的视野,又反复回响,放大,重复,重复,重复,最后变成不似人声的嘶鸣。
失忆,暴雨,证人……
那个光头的声音还在扭曲,和他刚苏醒时吴警官的话重合起来,复读着,回响着,轰然作响,犹如笞心,犹如镣铐绞缠,犹如秤砣加身。
“啪嗒”一声,漏雨的屋顶砸了水珠下来,打在他脸上。
他一下子挣脱了梦魇般的压抑,喘息着,耳目慢慢恢复清明。
那些人的说笑声确实是远了,他们瞧着他的模样,觉着无趣,走远了。暴雨敲打屋顶的声响也恢复了,淅淅沥沥,还有几分清脆。
但贺豫的手脚慢慢凉下来了……
他的心、他的呼吸、他的头脑、他全身的血液也几乎要凉下来了……
……
他回忆起来了。那一天。
地面湿漉又冰冷,贺豫半边脸都浸在雨水里,冷得无知无觉。头也很疼,疼痛是从后脑勺传来的,那里刚刚受到重击。
但是他颤抖着眼皮,不敢阖眼,难以置信,也悲愤至极,强迫自己死死盯着眼前的画面。也许只是过了一两秒,但他真的立不住了,摇晃着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前面是一片血色在雨地里弥漫开。
远处是小巷,那条小巷;巷子里面有两个男人粗鄙怨愤的辱骂声,他们在翻看地上的一具身体,具体骂了什么听不清。那具身体……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人。
雨声很大,掩盖了一场近乎完美的犯/罪,掩盖了地上一个人绝望无声的哽咽。
……昨日雨横风狂。
他想起那一幕了。
三个月前目睹的那一幕。
……贺豫一动不动,僵成和三个月前事发时一样的姿势。
他的眼睛也跟当时一样无神,死气沉沉。这样茫然僵直地定住,就像有人硬掰开一具尸/体或者人偶的眼皮迫使他睁眼。
很久,久到屋顶漏下来的雨滴快积成小水洼,他才开始慢慢眨巴着眼睛,仿佛被暴雪冻僵的动物终于滴滴答答融开冰壳。
他忽然意识到,旁边地上,那个米白色壳子的东西,
……是他的手机。
他缓了缓呼吸,眼珠小幅度慢慢往门的方向转去,没人。于是他艰难地用手肘和膝盖蠕动,往那个方向靠去。
门外那三人早把贺豫抛之脑后。毕竟在他们眼里,那里只有一个死/人。
贺豫爬到手机边,捡起来,屏幕和手机壳都裂开了,摸着湿漉漉的,估计还泡过水,但很幸运——还能开机。
这地方没有信号,不知道是该/死的偏远还是信号屏蔽器作祟,不过不要紧。
不要紧。他暗道。
他眼里燃起异样的亮光,非要说,无异于濒死的人抓到了救命稻草。
他立刻点开微信,手指划个不停,也抖个不停,焦虑急促又强迫自己专注地翻着搜寻列表。
终于,翻越最新的聊天记录,翻阅过去三个月的慰问消息、学校通知、家长里短,翻阅一切正儿八经或者乱七八糟的群聊公众号,在列表深处,他看到一个静静躺着的好友。
头像是一个歪着脑袋目光呆滞流口水的简笔画小人,风格抽象又熟悉,和他那个来路未明的手机壳有异曲同工之处。
聊天时间停留在4月4日,是今年的清明节。
备注很简单,只有一个字。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