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州

    1645年闰六月二十,明弘光元年。

    几个月前,清军南下,明廷固守江淮的战略迅速失败,多铎以不听招降为由,屠杀扬州上百万人。消息传来,弘光帝竟然不战而逃,抗清局势顿时大坏。

    清军立即长驱而下,渡过长江,在短短不到一个季度的时间里,就彻底占领了富庶的江南,眼看着统一全国指日可待。

    然而,戏剧性的一幕在这时候发生了。

    在绝大多数人摇摆不定、甚至部分乡绅已经投了的时候,随着清军而来的,却是令人发指的剃发令,乃至已经到了“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地步。

    消息传开,相当于在尚且红热的柴堆上点了一个火星子,一时之间,不仅是尚未降伏的江南地带,就连女真人已经经营了一年,稍稍有点安定迹象的北直隶、山东、河南、山西等中原地带,也是四处起火,抗清的浪潮络绎不绝。

    刚刚开国的清朝俨然已经有了末世的迹象。

    当然这一切都暂时与福建福州无关,虽然来自南直隶和中原的遗民和百姓有部分已经涌入了当地,但福州一直是远东一个极为重要的贸易港口,在17世纪逐渐发展起来的海洋贸易的浪潮下,这么一点人也不会对当地经济秩序造成什么毁灭性的破坏。

    准确地说,就是大家都可以可以在这里找到工作,暂时不至于饿死。

    然而,短暂的安定并不能驱散人们心里对清军南下的恐惧——只要稍微了解一点常识的人都知道,清军既然已经占领了江南,那他们就是绝不可能会放弃南下福建。

    “最近几个月虽然又添置了一百五十台织机,但是生产的布匹数量却没有相应的提升,而且瑕疵品的数量也上升了——大家都在担心清虏。”

    一位身穿青色直身,头戴六方平定巾,身材中等的人在过延昭耳边压低了声音说。

    过延昭不习惯地退了一步,求饶道:“好姐姐,求你别靠这么近说话,我真的不习惯!——至于厂里的情况让我先看看再说。”

    “哈哈哈。”穿着男装的女孩嚣张地笑了几声,“小爷你都几岁了,还怕这些,我看确实该叫大奶奶给你娶一个妻子了。”

    没错,过延昭面前的这个人虽然穿着一身男装,但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女孩子。不说她两边耳垂上打了耳洞——过延昭自己耳朵上也有,就说她也不是小孩了,却没有一点喉结,就足以令人确认性别。

    虽然自从出生以来,从小到大,这种事情已经看过了很多次,但是再看见的时候他仍旧觉得奇妙——作为一个只学过中学历史课的理科生,在来到这个时代之前,过延昭只笼统地认为封建时期思想保守,他却从未想过明末的风气开放竟然到了这样的地步。

    男女混装虽然不是社会的主流,但在资本主义萌芽发源的江南也不少见——最令他惊悚的一幕,就是令无数后世人口诛笔伐的裹脚习俗,在这个时期竟然也在戏子伶人和少数权贵男子之间流行,就像当年魏晋时期的五石散一般,对美的追求已经到了病态的地步。

    每次想起这件事情,过延昭都不由庆幸,自己小的时候虽然因为哥哥嫂嫂害怕他夭折,被迫穿裙子长大,但家里还是传统文人的气氛比较浓厚,没有什么给他裹脚的可怕想法。

    过延昭在不算明亮的厂房里认真查看着,一共一千台仿造珍妮纺纱机——这玩意现在有一个令他羞耻的“过氏机”的名号,还有四百五十台加了飞梭的织布机。

    在过家的厂里工作的女工,包括做一些诸如做饭、打扫卫生等杂活的,已经超过了两千人,全是良籍,而且其中没有一个还裹脚的。

    这两项技术的进步虽然在历史上被吹得很高,但其实也就是一个思维转变的问题,并没有什么不可逾越的技术障碍,以明末远超各国的冶金和木工技术,过延昭只提供了一个思路,再给出百两的赏金,就自有人来将整体的机器改良出来。

    而他之所以会首先选择从纺织业入手,而不是去搞军工什么的。一方面是因为此时中国的火药和火器技术只要官员不贪污,工匠不偷工减料,其实已经达到了世界最先进的水平。而且过延昭上辈子又不是专门搞这个的,就算他确实有一点正确的改良思路,也要经过不断的实验,才能将18、19世纪的一些技术复现出来。他们家就算世代为官,也没有那么多钱支持他拿去烧的。

    而类似肥皂玻璃钟表水泥等穿越小说喜欢写的东西,有的其实已经有了——诸如钟表、玻璃,需要技术革新,而他没钱去搞研发;肥皂的制作则是需要大量廉价油脂,要不然成本就很高——欧洲当年可是用捕鲸业支撑起肥皂业的,现在想要制造肥皂只能小打小闹,没啥大用;水泥的话明朝有平替的灰泥,而且烧制水泥需要好几种矿石,制造起来并不容易,也很难找到销路。

    所以说,在明末攀科技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过延昭看完一整本《天工开物》,就发现明人一点也不封闭落后,而轻信那些洗脑言论的自己才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而另一方面,过延昭也确实是想要提高一点女性地位,毕竟想要减少诸如裹脚等事情的发生,不是上层一个政令就可以解决的。因此,根据他上辈子学的半吊子社会经济学,过延昭打算先实际一点,从提高生产力,将女工从家庭中解放出来开始。

    更何况,这样做过延昭自己也绝对不亏,英国通过织布机统治了世界,在此之前中国的棉布一直都远销各国,他的棉布天然就拥有销售渠道和超过别人几倍的生产效率。而且过延昭没有选择纺织业发达的苏州府,直接将纺织厂设立在福州这个港口城市,根本不会有什么库存积压的风险。

    另外,由于纺织厂的利润过于丰厚,过延昭还成功劝说哥哥嫂嫂直接免掉了遭灾地区的地租,家里就连正常的地租也降到了三层——以崇祯年间的税收标准来看,过家这几年不仅没在土地上赚钱,还搭进去不少。

    他们家的这种行为也在家乡经营了一个很好的名声。就算有一些人看不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地租水平,想要暗中下手,但是过家本来就是无锡当地的地头蛇,过延昭赚钱从没有忘记家族,他本人又是远近闻名的神童,十三岁中举,甚至被誉为小江陵的人物,又岂是那么轻易能对付的?

    于是,在过延昭送出了一部分利益和技术,又将一些人挤兑出局之后,他就顺顺利利将厂子建了起来,就算周围很快就开了几家同样的纺织厂,也没有影响他们家的赚钱速度——或者说,如果不是过延昭坚持给女工每月一两到一两半的超高工资,那厂里的利润基本上和抢钱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整个厂区都转了一圈之后,虽然因为过延昭的出现,没人敢交头接耳,也都加紧了手上的动作,但他也确实从中看出了一点问题。

    过延昭一直不动声色,等他们走了出来,他才说:“霁月,你去统计一下有多少人是从外地过来的,如果生活有困难,可以预支三个月的半月俸,有其他困难的也尽量给解决一下——告诉大家,福州是郑家的地盘,有船队和大炮,就算清虏南下,也不是短时间能被攻下的。”

    “好的。”谈及正事,霁月也严肃起来。

    过延昭微微点头,他对自己的这个奶姐姐还是很信任的。

    说实在的,当年过延昭在那么多的家生子和族人中间,偏偏挑中了良籍的霁月来管理这个过家投入了大笔银两的纺织厂,也是遭受了很多闲言碎语的。

    那时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霁月是他的通房,过延昭之所以选择她就是为了能够暗中侵占家里的族产;也有人说霁月一个女人,而且不是过家的族人,根本不可能干好这件事,也不值得信任,至于说他任人唯亲的就更多了。要不是哥哥嫂嫂疼爱他,愿意放手让过延昭施为,霁月根本不可能会有来福州的机会。

    还好,霁月不负过延昭的信任,而且她也憋了一口气想要证明自己,来福州的第三个月,织布坊就已经开始盈利,之后每年的红利一年比一年多,这才终于消弭了族里的那些酸话怪话。

    其实这家纺织厂的发展速度之快就连过延昭自己都没有想过。他当年之所以选择霁月,只不过是因为此时的男女大防还是比较严格的,过延昭如果不想让纺织厂在道德上被人攻击的话,就必须避免男性的出入,而族里的姐妹都自矜身份,不可能抛头露面来做生意,奴婢们又太过顺从了,过延昭很难看清他们的本事,而在熟悉的人里面,只有霁月属于最有能力又有骨气的,因此她就被选中了。

    当时他只是想着霁月能够将纺织厂维持住,每月赚一笔稳定的收入,不至于被人吞了就行了,至于霁月竟然真的干得那么风生水起,就是一个意外惊喜了。

    接下来霁月陪着过延昭来到他在福州城内的宅院之中,跟他详细地汇报了一下纺织厂现在的具体情况。霁月的账本做得很精细,过延昭一边翻阅账簿一边听她的讲述,虽然因为战争的原因,他已经将一年多没有来福州这边,但也很快就弄清楚了厂子里如今的详细情况。

    过延昭就只是倾听,没有打断霁月的话发表任何的意见,等到霁月全部说完以后,室内顿时陷入了一片沉寂之中。

    霁月从小跟随他长大,对这种情形早有预料,因此她毫不意外地站在一旁,没有打断过延昭的思考。

    “接下来不要再添加织机了,”过延昭命令,“最近的这一批布也不要卖了,还有这三个月的红利不是还没有分吗?用它做佣金找本地妇人帮忙,把布料全都做成红袢袄或者布面甲的外衬。”

    “袢袄?”霁月有些不解,“朝廷还有钱买这么多军服吗?”

    “朝廷?呵,谁又是皇帝?唐隆武,鲁监国还是他郑芝龙?”过延昭嘲讽道,“我不是为了挣钱,虽然明廷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但我必须再为它做点什么。”

    过延昭猛然站了起来,他的视线看似是望着手边的账簿,但其实已经穿透时间线看见了两百年后的未来:“……没想到局势已经败坏到了这个地步,我竟然又开始想着要为汉人尽一份力了。”

    “对啊,小爷不是一直说,不管是明人、宋人、唐人,也没有什么区别,就算实在不想做清人,我们不也在小琉球上安排了退路吗?为什么您现在要为了朝廷花费那么多?”

    过延昭的声音逐渐低不可闻:“……但是罗马人、阿拉伯人、葡萄牙人、荷兰人、英国人的差别很大啊。”

    “什么?”霁月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点,但由于明朝翻译的名字和现代的完全不同,因此她没有听明白过延昭在说什么。

    过延昭不愿意再提起那个过于惨淡的未来——更何况也没有人会相信,所以他换了一个角度:“清军太过残暴了——你难道没有听说,多铎在扬州下令‘十日不封刀’,百万人口的扬州城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座死城,就如三百年前太祖开国前的旧事重演。”

    饶是霁月这几年已经被锻炼出来了,听闻这等消息也不由一惊:“原来这消息竟是真的吗?自从崇祯皇帝自尽殉国,北方来的消息就一个比一个骇人,但其中大多都是谣言,我还以为扬州的这件事也是借太祖旧事穿凿附会的呢——清虏竟然如此残虐,确实应该另做打算——小爷你是怎么打算的呢?”

    “现在身处乱世,我有什么想法又有什么用呢?现在也只能随波逐流,走一步看一步了——如果有可能,最好还是不要让满清出现吧……”

    正当过延昭对前路迷茫的时候——这是他自从听到崇祯这个年号之后,此世十几年都不愿去真正面对的问题——突然,一直守在门口的王渊伸手拦住了一个衣着破烂、蓬头垢面地想要闯进来的人:“小爷在和霁月姑娘议事,你是从哪来的?”

    过延昭有些奇怪地抬头望去,却见来人有些面善,好像是家里来的,此时却嗓音沙哑,满面风尘:“小爷,江阴城已经被十多万清军包围了!——大爷传信让您留在福州,暂时不要回去。”

    过延昭心里顿时涌起了不好的预感,不由皱眉追问:“传信?大哥自己呢?”

    “大爷和大奶奶正巧带着哥哥[1]回江阴岳家,如今已经陷在城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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