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制简洁的装饰,白色的幛子门,除了一套格格不入的桌椅之外,处处充满着和式的风格。
过延昭对面是一位俊美昳丽、风华过人的美少年,身穿大红的锦衣,眉眼间满是意气风发。
他是过延昭少数略有了解的历史人物,未来的延平王郑成功,本名郑森,最近被隆武帝看上,收为义子,赐姓朱,改名成功。
“国姓爷,”郑家正如日中天,就算过延昭现在心里非常急迫,也不得不勉强露出一点笑意敷衍,“我了解一点……日本的风俗,这套桌椅完全没有必要——反而破坏了原本的风格,我们可以学古人坐而论道。”
郑成功略一挑眉,神色有些诧异:“之前就听说你所学甚广,没想到连倭人的习俗都了解甚深。”他完全不避讳使用“倭人”这个明人常用的、带有侮辱性的词语来形容自己的母族。
儒家经义虽然近代以来已经被从各个角度批评,但它在这个时代却绝不是一无是处。如郑森这种父亲是海盗,母亲是日本人的出身,又从小在日本长大,在郑家归化之后,仅仅经历了十来年的儒家教育,后来竟然变成了一个坚持名节的民族英雄,怎么说都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案例。
过延昭思维只是稍稍发散了一下,很快就收拢了起来,捧了对方一句:“我只是略有所闻,不及国姓爷。”
郑成功一口饮尽了杯中的残酒,神色间浮现出几分不耐烦:“我听钱先生[1]说你是一个狂生,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郑家如今一手扶持辖制了隆武帝,在福建地区就是一个军|阀,而且郑成功还深受隆武帝信任——御中军都尉、仪同驸马都尉、忠孝伯,不管是官位职位还是爵位,都是过延昭身上小小的举人功名无法比较的。
“延昭既然有求于将军,自然要把姿态放低一些。”看出来郑成功不喜欢客套吹捧,过延昭也就干脆实话实说,讨一分好印象。
“是江南的清军?”郑成功飞扬的神色稍稍黯淡了下来,“如今我不过是仰仗父荫,在陛下那里稍稍有几分薄面,你如果想要寻求帮助,应该去找我父亲或者叔父。”
过延昭微微摇头,直白说:“将军和你父亲不同,我相信你。”而历史证明他不值得信任。
郑成功又倒了一杯酒灌了下去,白皙的脸上顿时浮现出两抹红晕,眉宇间终于浮现了几分郁郁:“父亲他……我不该说……但他现在只想保住福建,毫无进取之心!我一个倭种,就算被陛下看中,在家里也没有什么地位,没人愿意听我的……”
“郑兄何必如此,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你是郑家的长子,如今又得陛下看中,未来的事情又怎么说的清呢。”因为有着剧透,所以过延昭的神色极为笃定。
郑成功猛然抬头,今天第一次与这位在这个时候找上门来的同门对视——或者说曾经的同门,毕竟过延昭在考上举人后只在复社[2]中呆了一年,就因为所学不纯,耽于商道且无意于功名等罪名被赶了出去。
当然,作为复社中还算核心的人物,郑成功也知道这位十三岁的少年举人当年被公开逐出复社的原因远不止表面上这么简单,社中众人对他的看法也是非常复杂。而郑成功本人,则对其人抱有一种钦佩乃至敬仰的态度,毕竟不是所有人都有勇气毅然选择与主流决裂的。
这也是他在接到拜帖之后,虽然大概能猜到对方的来意,心里不愿意掺和此事,但却还是将人请来一会的原因。
不得不说,过延昭一开始的表现完全是令他失望的。
郑成功虽然是大海盗郑芝龙的长子,但由于母亲是倭人,所以少时生活并不愉快,直到最近得到了隆武帝的赏识,他才算意气风发了起来。
有这段特殊的经历在,郑成功非常讨厌自己身上的倭人印记,也不耐烦笑里藏刀的寒暄,过延昭可以说是一下踩爆了两个雷点。
对上过延昭墨染似的眼眸,郑成功深深地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在其中看到任何的虚伪,反而满满的都是真诚。
片刻之后,他首先移开了视线:“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是以后的事情了,现在我是真的没办法。”
过延昭微微摇头:“郑兄何不听一下我的筹码和要求呢?”
郑成功不由摇头:“陛下有大恩于我,如果而今有什么能够报效天子的事情,我都会尽力去做,不需要你付出什么。”
过延昭不再多言,而是伸手从怀中拿出一沓纸,然后将其在郑成功面前展开。随着折叠的纸一层层地打开,面积越来越大,最后过延昭不得不站了起来,将纸铺在地上。
等展开最后一层,出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个郑成功极为熟悉的轮廓。他心里一惊,不由也站了起来:“大海船……”
那是一张极为精细的图纸,虽然纸张足有两三平米之大,但空白处却密密麻麻写满了蝇头小楷,而除了船只整体的轮廓,每一个独立的零件都绘制了单独的三视图和详细的尺寸。
“弗朗机人的夹板船,”过延昭介绍说,“他们称其为盖伦船,我相信你也知道,这是如今最为先进的船只,可以远洋大海。”
郑成功的视线在图纸上逡巡,脸上潮红一片——这次不是因为酒意。过延昭心里略微有些得意,毕竟这也是他这些年的心血之作,因此他十分善解人意地站在边上等着。
这次室内安静了更长的时间,郑成功终于勉强找回了神志:“这这这……这是真的?”
过延昭一扬眉:“我搜集了几十本弗朗机人关于船舶的书籍,又借送货的名义带着老匠人混上去很多次,摸清了大致构造,还做过缩小版的模型在太湖里试行,这张图纸最起码有九成五以上是没问题的,剩下的最多也只要让你们家的船厂在制作的时候微调一下。”
说着,过延昭又从袖子里掏出了一本书递给郑成功:“这张图是献给你父亲的,这本书才是我给你的筹码。”
郑成功低头一看,只见封面上端端正正地写着《海员操典》几个颜体正楷,但其中运笔的习惯却看起来是那么熟悉,他抬头神色复杂地看向过延昭:“这是你写的?”
“不完全是……我也是参考了弗朗机人和我们自己的各色书籍整理出来的,也询问过不少海员,其中肯定还有不少错谬,但应该也是对你有帮助的。”
郑成功忍不住迅速打开看了几眼,很快,他拿着书的手指就忍不住地颤抖起来,作为一个海盗的儿子,就算他不是从小在船上长大,但郑成功对于海洋和船只也算知之甚深。
他手上这本书,相比之前的图纸来讲更为地珍贵。毕竟盖伦船还可以从弗朗机人那里搞到手,他们的船队也不是没有拥有过,但是经验丰富的、有远洋经验的海员却是非常稀缺的。
郑氏家族的船队虽然领头的是汉人,但是底层的海员来源却是五花八门,从大食到南洋,从黑番到弗朗机,来自全球各地的船员聚集在一起。
郑氏不是不想纯净自己的海员队伍,但是海员是一种极为依赖经验和知识的职业——观星定位,洋流测算,水文地理乃至木工活儿等等无所不包,根本不是习惯于农耕生活的明人玩得转的。
而郑成功仅仅就随便打开一页,就看到了一张随笔勾勒的“太平洋环流”图,虽然他不知道为什么东海被叫做太平洋,但是却大致看懂了过延昭所描绘的地图,那是将弗朗机人送到大明的洋流,是他们的不传之秘,稀世珍宝,也是建立海上事业的根基。
郑成功激动地又翻了几页,直到浏览完整篇洋流的部分,他才勉强从闻所未闻的知识中拔出来。他神色复杂地看向过延昭:“你看的是什么书?弗朗机人现在连这种书也卖吗?”
我说是高中地理你信吗?过延昭暗中吐槽,但他却没有就此说什么,而是问:“够了吗?”
船舶图纸可以让郑家摆脱夷人的剥削,自己造船,而《海员操典》却可以让郑成功发展壮大只属于自己的力量,摆脱父亲和家族的控制,完全可以称得上是诚意满满了。
“过兄!”郑成功将书小心地收好,然后几步走过来,双手握住了过延昭的手用力地摇了一下,脸上满是振奋之色,“你需要什么帮助,我会尽全力帮你!”
过延昭将自己的手从郑成功的爪子里用力抽了出来,揉了揉被捏痛的地方,慢吞吞地说:“不肖尚未及冠,比郑兄还小四岁。”
郑成功被他一噎终于从狂喜与激动中清醒了过来,他整理好衣服,认认真真地对着过延昭一揖:“过贤弟,刚刚是我唐突了。”
过延昭也礼尚往来地整理了袖子,还了一礼:“郑兄,小弟多有得罪。”
两人重新坐下,但他们之间的气氛已经与刚才截然不同了。郑成功一敛之前隐隐的居高临下,而过延昭也终于切入了正题。
“郑兄,实不相瞒,我这次就是来借兵的。当然,不是白借,以我们过家在这个福州城里的纺织厂为抵押,我想向你们家借沙船二十,水员三百——最好是南直隶或者浙江人,火炮……”
过延昭详细的向郑成功描述了自己的整个借兵计划,这个计划从他接到家里的来信就开始筹谋,直到如今已经非常地完善了,因此他侃侃而谈,对于郑成功的一些问题也是对答如流。
郑成功大致了解了他的想法,凝眉思索了一阵,说:“我帮你去和父亲说,你的要求并不过分,还送了我们这样一份礼物,他应该不会拒绝的。”
眼看郑成功匆匆就准备站起来离开,过延昭却叫住了他:“郑兄。”
郑成功回头,疑惑地看向他。
过延昭沉思了一会儿,他本心是不想掺和到明末的洗牌中去的,但是此时他心中也隐隐有所预感,从这次借兵开始,自己就已经身不由己地陷入这个漩涡了。
但是,哥哥嫂嫂将自己这个遗腹子不辞辛苦地养大,对他的优待甚至超过了自己的亲生子嗣,论理论亲,过延昭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清兵所杀。
所以他除了懊悔自己上辈子没有多看几本历史书以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向郑家借兵,然后想办法在江阴的包围圈上打开一个口子,为哥哥嫂嫂等人争取一线生机。
纠结了这么些年,最终还是不得不加入了反清复明的大军啊!
“过贤弟?”郑成功疑惑地问道。
过延昭回过神来,歉意地一笑,他既然被迫加入了这支队伍,那就决不允许最终还是失败。
过延昭还依稀记得,郑成功最失败的地方,就是对方在隆武帝死后实际上与明军失去了联系,听调不听宣,典型的军|阀习气,趁他现在还年轻,这点一定要改。
“自从先帝[3]和三位太子大行之后,朝廷继统就成了一个大问题,”过延昭语气平淡,说的却是石破天惊的事情,“现在很多人都将弘光朝的失败归结于马阁部[4]与四镇。是,他们是有问题,但弘光皇帝本身上位不正才是问题的根源。”
郑成功目瞪口呆,等过延昭讲完一段稍稍停顿的时候,他才失口指责道:“你疯了!”
过延昭笑着指了下头顶的天,没有再说什么,但是他们两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如果说弘光皇帝是借着史可法和四镇的兵力强行继位,但他到底是万历皇帝的孙子,当时统序上排名第一,如果不是党争的关系本该继位。现在的隆武帝之前却只不过是唐王,太祖子孙,远支宗室而已,而他又是靠着什么登基的呢?
两人面面相觑,郑成功被他的胆大妄为吓了一跳,没想到过延昭竟然在自己面前指责起郑家和皇帝来了。
怪不得会被老师称为狂生,这口出狂言的,谁顶得住?
“陛下雄才大略,心有大志,曾经还想要进京勤王……”郑成功辩解道。
“我记得好像结果是被先帝训斥夺爵,然后在凤阳被关了几年——岂不是更糟糕了。”大义名分更为稀薄。
郑成功的脸又一次涨红了,这次是被气的,隆武帝是他的伯乐,他不允许别人这么说对方:“你……你不是想要借兵吗!”
过延昭微微摇头:“我不是想要指责谁,只是跟你说一个事实,如今朝廷继统问题混乱,随便一个远支宗室都可以称监国……没错吧?”
“但是那帮酒囊饭袋又怎么比得上陛下!”郑成功震声说。
“你现在完全可以——也应该尽力帮扶陛下,毕竟不论其中有什么官司,他都已经是陛下了。但是万一……”过延昭再次指了下天,“有不测,我希望你永远都是明朝的都尉,而不会出现什么郑家军之类的。”
过延昭笑了一下:“文不贪财,武不怕死[5],然后我们还要团结,才可以保住江山。”
郑成功的脸色变了几变,从愤怒到震惊到狂喜,最后定格在一个略微扭曲的神色上,他骂了一句:“狂生!”然后他就拉开幛子门走了出去。
而过延昭则微微一笑,走了回去,端起桌上的半杯残茶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