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将进腊月,太阳透过稀薄的云层照射进来,却毫无暖意。寒风凛凛,吹得人身上汗毛竖起。
徐友庆疾步快走,连臂上挎着的拂尘都胡乱跳着。
事态发展出乎意料,他已顾不得那点体面了。
临近勤政殿,他深吸一口气,挥手示意看不懂眼色的小徒弟离开。
踮脚轻声往里,却见年轻的帝王单手撑在案上,浓眉紧蹙,面上含着不耐,想是烦躁不已。
如今正值多事之际,江南贪污案于日前报上,圣上为此事已劳神许久。
徐友庆背上冷汗浸湿,知晓大约逃不过这一顿板子,蹑手蹑脚上前行礼。
“何事?”帝王的声音没甚起伏,语锋比之殿外寒风更加刺骨。
徐友庆闭了下眼,不敢欺瞒耽搁:“圣上,云翠阁那里传来消失,那女子怀了身孕。”
龙涎香的气味往他鼻子里钻,他耳侧仿佛听见了香炉中滋啦的燃烧声。
殿内太静,静得让他打颤。
良久,放听帝王道:
“不是灌了避子汤下去?”
徐友庆咽了下口水,头伏于地上,平声作答:“奴才已经查明,是云翠阁那老鸨暗自揣度圣意,事后又使人将那避子汤药抠了出来。云翠阁涉事一干人等,奴才已关押等候发落。”
他顿了下,想到那单薄无辜的清倌——
虽承了圣上雨露恩泽,却终究不是时候。
徐友庆敛去心中那点儿可怜,一五一十道:“唯有那位袅袅姑娘,不知该如何处置。”
袅袅?
霍凛眉目不曾放平,眸光瞟过阶下跪着的太监,思绪飘到一月前。
那日波斯使臣进京,朝中几个不长眼的大臣与其勾结一团。他出宫微服私访,却不慎中了那云翠阁的迷香,与阁里一个清倌春风一度。
念及那日,他喉中略微发紧,一股子反感从胃中反涌,险些要干呕。
他后宫虚设,守身至今,何曾想过会折于一个青楼女子身上。
“杀了。”
霍凛淡道。
那日遭了设计,本该将一干人等都处置了,偏遇到他母妃祭日,不宜见血,这才草草放过。
今日既撞上,恰逢他心绪不佳。那样腌臜的地界,又惯爱用下作手段,如斯女子怎堪孕育皇家子嗣,自是以绝后患为好。
徐友庆低低应了声,继续跪着。
霍凛轻哼一声:“你办事不力,自去领板子。”
“是。”徐友庆退出殿内,去了龙鳞卫点人,一道策马前往云翠阁。
今日一过,这京中最大的妓院,就要烟消云散。
·
陈若迎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眼睛呆呆地望着最顶上小窗户透出来的光亮。
她被关在这儿已经三日了。
从她察觉到自己有孕,试图偷偷打掉被发现开始,已经过了三日。
那老鸨将她看得好似宝贝疙瘩,一丝一毫也不想她出事,想也知晓是要拿她腹中子来谋取利益。
这屋里什么物件也没有,只一床可抵御寒冷的棉被。平日里三餐,都是由两个膀大腰粗的老婆子看着她。
陈若迎摸着自己的小腹,羽睫低垂下去。
她穿越来此一月有余,最初那个夜晚于她无疑是个噩梦,后来发觉身子不对,她心中更是绝望。
现下出不去,孩子也打不掉,只能另做他想。
他们总不能,将她关在这儿一辈子吧?
正沉思着,陈若迎忽而听得外头一阵嘈杂声响。
隐隐有刀剑相碰的清脆声音,更有些呼救哀嚎的哭声。
她心中隐隐不安,眼睛凑在门缝,想瞧瞧发生了什么。
忽地,“砰”一声巨响,有个人被推在了她窥看的门上。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是那老鸨。
几乎是在电光火石间,陈若迎甚至来不及退后,便有血液从门缝间飞溅到她的脸上。
一滴血从她面颊滑落到唇角,她闻见血腥的铁锈气味——那凶神恶煞的老鸨就这样被杀了。
她深吸一口,呆愣愣退后。
紧接着,木门被大力踹开,身着银甲的男人执剑,看向面露嫌弃的宦官,挑眉:“徐大监,您下令,这女子是要怎么个死法?”
徐友庆捂着口鼻,对周遭血腥嫌恶不已。
他看了眼面露惊慌的清倌,叹声时也命也,挑挑下巴:“为防污了圣上眼睛,给她用鹤顶红吧。”
陈若迎心凉一片。
云翠阁的老板就这样被杀了,还是由官兵出手。
前因后果她猜不出,却也知晓这是个死局。
她紧攥着双手,强自镇静,道:“为何要杀我?我何曾得罪过你们?”
那官兵哼笑一声:“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更何况,你只是个下贱的清倌。”
那白面无须男人横了他一眼,寒声警告:“张大人,慎言。”
陈若迎霎时迷惘——她,是如何让古代的天子,一定要对她下杀手?
那官兵轻哂,眸光划过她的小腹,啧啧:“可惜了。”
她捧着小腹,忽地后退一步,脑子里乍然清明——
那夜的男人,莫非就是天子?!
所以老鸨要等人走后抠出她被灌下的汤药,所以她才要把自己当个香饽饽一般供起来?
老鸨打着如意算盘,皇帝却压根不接招,如今她们棋差一着,整个云翠阁覆灭,而她这主人公,更是必死无疑——
陈若迎喉中干涩,双眸无助放大。
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就这样丢了性命……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她两行清泪直愣愣地落下,后退到墙角,脊背紧紧贴着墙壁,再无可退。
“我可以打掉孩子,我不要它,我不要死。”
巨大的求生本能让她没了分寸,嘴唇颤个不停,泪眼朦胧地看向两个越发逼近的人。
徐友庆看着,轻叹出一声。
这女子面容清丽,一双杏眼泠泠,周身羸弱气质更是惹人怜惜。若是正经人家的姑娘,便是当个朝臣侧室亦无不可,偏偏遭此际遇。
他也知她无辜,可怀璧其罪,在圣上那里便是无可饶恕。
“来人,为袅袅姑娘端鹤顶红上来。”
这阴柔的话语像是一锤定音,陈若迎耳边嗡的一声,只觉周遭都静了下来。
她眼见那白面官员拿着一小瓶药逼近,心脏如同被一只大手捉住,不断收紧,使她喘不过气来。
陈若迎忽地起身撞向他,存了不切实际的想法要拼死一搏。
药撞翻了,那官员也被她撞倒在地,“哎哟”个不停。
可她没能逃出去,不过两三步,便被那银甲官兵扼住肩膀,不得动弹。
他只是轻微用力,陈若迎便觉得自己的骨髓像是被捏碎了,疼得钻心。
他道:“去,再拿一瓶来。”
张嵘容不得那阉人再慢慢腾腾,将剑插入剑鞘,不顾这女子的胡乱扑腾,虎口钳制住她下颌,轻而易举便将药倒了进去。
可是他还是低估了这女子的求生本能,她用力地一踹,竟伤到他□□——
张嵘面目狰狞地甩开她,药也撒了一半。
陈若迎被摔在冰凉的地上,喉咙火辣辣得疼,不断地咳嗽着,想要吐出那烧心的药汁。
鹤顶红。
这名字不陌生,是要人性命的毒药。
她伏于地上,眼尾缓缓淌出泪来——
她想不通,自己究竟是犯了什么错,要被发配到古代遭受这样的折磨。
她尊老爱幼,爱护小动物,从没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
不应该这样。
陈若迎缩在地上,呜呜地哭出声来。
疼,哪里都疼。
耳畔是那两人的谈话——
“张大人,您没事儿吧?不过有事也无妨,您是圣上跟前的大红人,若底子真伤了,我这御前内监的位置就交由您来做。”
“哼,张某还要传宗接代,这位置,徐大监宝贝着就是。”
他们二人在斗嘴,在一个即将死去的人跟前。
而她如同一根草芥,伏于地上,等待自己生命的流逝。
陈若迎喉管、胃里都在被灼烧,像有绞肉机在里头搅作一团。
她干呕了下,仿佛吐出了鲜血。
她眼前有些模糊,意识也像要渐渐消散——
忽地,外头又闯进一人,声音急促:“二位大人,手下留情!圣上下令,饶此女不死!”
·
霍凛额角青筋浮起,听得皇妹如同幼童般吵闹,烦躁喝道:“你闭嘴!”
霍妙滞了下,见皇兄眉眼凌厉不耐,仿似对自个儿已到容忍边缘,再不敢放肆哭闹。
她低下头,小声地抽噎:“皇兄,上天有好生之德,这个孩子来到我身边,若不留下,日后会讨债的,也许我自此就不能安生过日了。”
“若是一出生便没了父亲,不就与我们当初失了母妃一般……”
见兄长脸色愈凉,她声量越发小。
霍凛鹰眸横着她——
这蠢钝的妹妹,当他不知,她是死也要用腹中孩儿保住她那无用的情郎么?
一个世家里的酒囊饭袋,竟敢哄骗他的妹妹与其珠胎暗结,使得皇室出此等丑闻,怎不该死!
他破例让她留下孩子,已是宽宏!
霍凛轻呵:“多余的你不要再想,好好养胎。”
说罢,他拂袖而去。
出到殿外,他念起方才下令,问道:“如何了?”
大抵是霍妙的那一句当初母妃孕育艰难,使他生了恻隐之心——
他对男女情爱本就无意,加之幼时曾遭暗算,几度被女人近身都会呕吐。
这孩子既然来得巧,不妨便留下,左不过去母留子,他好好教养着,这霍氏江山也好传承下去。
他想听确切答复,那徐友庆的徒弟却实在没眼力见,喏喏道:“圣上,已使人快马加鞭过去,却不知来不来得及。”
毕竟,谁能料到,圣上半个时辰后便改了主意。
霍凛眸色一暗,抬眼望向簌簌飘落雪粒的天际。
若死了,那便是它的命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