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一片虚妄,自陈若迎幼时至今,父母亲人朋友,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庞从她眼前掠过,逐渐消逝而去。
“呃!”她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一睁眼,瞪着床头帷幔。
陈若迎的脑袋仍旧昏沉,肚里如翻江倒海——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平坦的小腹,有些犹疑:
她还活着?
她支着尚且虚弱的身子坐起,手心撑在只铺了一层单子的床板上,很是硌人。
陈若迎想开口:“……啊。”
在此时,她发觉了不对。
她说不出话了。
她额间冷汗直冒,寒意从脚底冲向头顶,近乎胆战。
这时,厚重的木门被人从外头推开,带着鹅毛般的雪片与凛冽寒风一齐进到室内。
陈若迎瑟缩了下,往角落里躲去。
“姑娘,您醒了。”这声音听起来比她还要害怕——
陈若迎抬起眼,警惕地朝她望去。
这是个很小的孩子。
她梳着双丫鬓,小脸冻得紫红,唇上流着鼻涕。在这寒冷冬日,她只穿了一套有些破旧的袄裙。
陈若迎眼睫动了下。
她仍在这里,在这个坑害她的古代。
小女孩托着个木盘,吃力地回过身关上门,而后朝她走来。
她将瓷碗捧起来,因药汁传递出的热意而微微舒了口气。
她吸了下鼻涕,怯生生道:“姑娘,喝药了。”
陈若迎双手环抱着自己,双眼瞪着她——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有底气些。
她说不出话来,也不知这是哪里,她是何人。
更不知那要取她性命的皇帝,如今意欲何为。
女孩搓了搓手,喏喏道:“姑娘,奴婢是小兰,是徐大监派来伺候您的。您日前饮药,太医诊断您伤了喉咙,日后怕是没法说话了。”
陈若迎心凉更甚。
那日她被迫饮下了鹤顶红,虽则推翻了一半,但那到底是毒药。
她于迷蒙之际听得有人闯入,再后来被人抠着喉咙灌水催吐——大约是那皇帝改了命令。
是那时,喉咙被药性灼伤了。
陈若迎抿了抿唇,有些迟疑地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小兰向后挪动了半步,缩着肩膀,小心翼翼道:“姑娘,胎儿落了。”
她在宫中是最低等的奴婢,因身形瘦小,谁都可以任意欺辱她。
此次被派来伺候这姑娘,旁人暗地里都传她是遭贵人厌弃才被发配这冷宫,加之她失了胎儿,小兰便更怕她如旁的宫女一般,对自个儿动辄打骂。
陈若迎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孩子没了,总比还寄生在她的肚中要好。
她既度过了那日的死局,又在无知觉时被迫入宫,想来如今大约是性命无忧。
陈若迎的手抚上了喉咙,轻咳了两声——一阵刺痛传来,耳根挠得厉害。
嗓子……
慢慢来,只要她还活着,就好。
陈若迎伸出手,眸子望向方才十二三岁的小姑娘。
小兰被她那眸光镇住,呆愣愣的未曾回神。
女子目光清亮,虽仍有几分迷惘,却一扫之前的颓靡。
她好似已从悲伤中走了出来。
哑疾、失子,都没将她打倒。
小兰一时纳闷:这位“鸟鸟”姑娘,是得罪了哪位贵人,又是失了谁的孩子?
陈若迎见她不动,比划了两下,这才唤她回神,让她把药端了过来。
纵这药汁单单闻起来便是苦得令人泛晕,她依旧咕咚咕咚一口气咽了下去。
喝完药,陈若迎连连比划,询问她这是何处。
小兰道:
“这是雪琼阁,与宫中雪园不过一墙之隔,除却除夕赏景,平素没甚么贵人来此。”
陈若迎点头,未曾向她打听更多,便觉眼皮子开始打架,困得厉害。
小兰见此,道:“姑娘喝了药,大约来了药性,先好好休息吧。”
陈若迎点了下头,想自己急着打听消息也没用,只得眯了下眼,很快昏睡过去。
后面几日,她因初初小产,身子仍旧孱弱,不得不卧床休息。
但也大抵清楚了自己如今的处境。
她被人安置在这萧索的冷宫之中,身边仅有一个未长大的小兰,她,也是因着上头下令,被迫接下了这差事。
小兰每月纹银二两,乃是最低的那一档。她因身份特殊,每月四两。
两个人合起来不过六两银子,在这严严冬日,又是物价比民间更为昂贵的宫中,不知该如何才能度过去。
陈若迎坐在床上,双手捧起来哈着气。
她是南方人,从没有经历过这样凛冽的天气——寒风似冰凉的毒蛇,从毛孔往血肉里钻,冷得让人皮肉泛疼。
门被小兰从外头推开,她发上落了一层厚重的雪,眼睫上也结了一层冰霜。
陈若迎定定地看着她。
她今日,没能拿来药。
小兰缩了缩手,有些羞愧:“姑娘,太医院那里说,您只有十日的药,今日起,只能花银子买了。”
陈若迎了然。
有人的地方就需要钱,更何况她如今的身份,从这雪琼阁荒无人烟便可一观。
她摇摇头,笑了一下。
小兰心中更是不安。
这位“鸟鸟”姑娘,是自她入宫以来待她最好的人。
膳房送来的吃食,她总是与自个儿一同分享;夜里风雪大,雪琼阁除却这间最好的屋子,其余都破烂不堪,她便叫她搬来床褥一同入睡。
可她,连在姑娘份内的补药都拿不来。
陈若迎看出她的心绪,朝她招了下手。
小兰亦步亦趋靠近,面上沮丧。
她从怀里拿出了两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道:“姑娘,这是我去膳房领的,您吃了填填肚子吧。”
陈若迎自然还是让她一块用。
小兰摇头:“奴婢自个儿有份例呢。”
陈若迎却还是叫她一道,她便红着脸应了。
这一大一小两个姑娘缩在一块啃馒头,连咸菜都没有,却吃得津津有味,怎不算是相依为命。
这样迷糊过了两三日,陈若迎却发觉了不对。
小兰日日都给她拿馒头稀粥来,自个儿却总推说已用过了。可她那小身板,走不了几步便喘气,瞧着比刚见面那会儿更虚了。
且人若不吃饭,便没精气神,小兰日渐萎靡,她又并非看不出。
陈若迎经了询问才知晓,这丫头竟是把自己的份例都让给了她,每日饿着肚子给她省出口粮来!
她才十三岁,放在现代还是念初中的年纪——
陈若迎气红了眼,手比划的幅度变大:“不是一共六两么?咱们的银子呢!”
小兰攥着手,为难极了。
她不敢说。
且即便说了,又有什么用。
她们一个身有残疾,另一个又怯懦惯了,还能找人要回来不成?
陈若迎掰正她的身子,不让她躲避。
小兰抖了下身子——“鸟鸟”姑娘弯弯的眉毛蹙起,发了气,虽然仍旧好看,却有股气势,叫她有些害怕。
她垂下眼,只得一五一十说了。
伺候陈若迎这活计,原本是属于一个名唤幽兰的三等宫女,她在雪园做洒扫。
雪园虽苦,但到底还有每年除夕这一点盼头。到那时,能偷偷瞧上贵人们一眼,说不得还能被看中,从此飞上枝头。
若是来伺候雪琼阁的哑巴病秧子,却是一生都要被蹉跎掉了。
她不愿,便使了银子买通了雪园的掌事姑姑,将小兰的名字顶替了上去。
幽兰手中没了银子,平日里又欺负惯了小兰,便理所应当地夺去了小兰的例银,连带的,陈若迎的那点儿也全被她昧下了。
她一开始不敢,到底怕上头问起来。但过了十来日,这太医院与膳房都不给雪琼阁供给补药膳食,幽兰的胆子便大了。
如今陈若迎每日的吃食,是小兰从自个儿多年抠抠搜搜的积蓄里攒出来的。
陈若迎贝齿轻咬着唇瓣,面色泛白。
在深宫里,越弱越被人欺负,这是无可避免的。
但再如何,她与小兰也要活下去,总不能活活饿死。
她动着手指:“那个宫女,在何处?”
她得去要回来属于她们的那一份例银。
·
炭火烧得正旺,且有些呛人,一人道:
“芳菊,你去把窗户开了。”
宫女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挪动才暖起来的身子,探出去开窗。
“姑姑,您尝尝,我才从小邓子那儿买来的新茶。”这语气比方才对芳菊的趾高气昂要谄媚不少。
另一人嗤笑:“买?你胡搅蛮缠找小邓子要的吧!”
“呸!分明就是我买的!”
“哦——拿了那病秧子的钱,来讨好姑姑的?看来这炭也是咯?”
这时,却听一声重响,是芳菊脱了力,手中用来撑窗户的叉竿落在了地上。
幽兰横了她一眼:“笨手笨脚!”
话音刚落,却见芳菊小步跑了回来,面上带点儿古怪:“幽兰姐姐,那病秧子来了。”
紧接着,门被人推开了。
大片雪花顺着大开的门被寒风吹进来,一瞬打灭了炭火盆。
几个只裹了棉被的宫女冷得一哆嗦,定睛看去,却见当真是那日被半死不活抬进雪琼阁的病秧子。
她身上披着斗篷,虽不是甚么好的料子,却比她们的要好上许多。
这是当日徐大监所赐,她们不敢昧下。
她一张小脸脆生生的,眸子清凌,被寒气冻得泛白的嘴唇微嘟着。纵是面色惨白,却依旧是清冷的美人面,且这弱不禁风的身形,又为她平添了一丝惹人怜的味道。
在她身后,那个胆小如鼠的萝卜头探出脑袋:“……幽兰姐姐,‘鸟鸟’姑娘找你。”
众人的眼光皆循声聚向她。
幽兰翻了个白眼,知晓这女人是来找她算账的,却并不惧怕。
她身强力壮,真要对这袅袅下手,十个她也不是自个儿的对手。
再则,她这儿还有如此多的人手。
幽兰直起身子站到她跟前,抱着胸,趾高气昂地道:
“姑娘患有哑疾,不好好在屋里歇着,大冷天出来找我有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