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力道极大,即便隔着一道墙,他也能让陈若迎动弹不得。
她手腕被他攥着,疼得钻心,好似要被掐断一般。
陈若迎从脚底升上来一股凉意,脑子里乱乱地想着:
是负责看管雪园的侍卫抓住了她?还是如何?
陈若迎自在云翠阁被那官兵强行灌下鹤顶红后,便对男子产生了些抵触心理。
她濒死之际,方体会到男女力气之悬殊。被这人紧扣住手腕,她那日被死死扼住的下巴也开始隐隐作痛。
“何人?”墙内传出男人冷冽的声音。
下一瞬,他微微用力,将她拉扯了过来——
陈若迎膝盖跪在地上,被拽得弯下身去,一半的身子被迫越回了狗洞,狼狈不已地盯着泥泞一片的雪地。
她不看他,他却在端详她。
此人双颊被冻得毫无血色,倒显得这张面庞更如白瓷般干净。长睫微颤,密密地交织在一块儿,紧张极了。
一篮子梅花被这人压在身下,泛出幽香。梅的红艳与白瓷般的肤色相撞,诱得霍凛不由忘了松手。
眉眼弯弯,却没甚笑意,反而冷清。两瓣柔润嘴唇抿在一块儿,脆弱中又带着丝丝倔强。
女人?
霍凛视线往下,瞥见微微凸起的喉结,加之他身上所穿的太监服,方知他是个阉人。
难怪与此人近身不曾呕吐。
霍凛面色冷淡,松开扼住小太监的手掌,道:“进来回话。”
陈若迎几不可见地咽了一下,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不知这人是何用意。
她心中暗悔:早知如此,倒不如歇上这一天。被当场抓包,还不知这人会如何处置她。
陈若迎认命地躬下腰,慢慢吞吞地爬进来,垂着头跪在雪地里。
“你是哪个宫里的太监?”
霍凛见她不吱声,眉头微皱。
这宫里的太监真当是愈来愈不如意了,个个都呆愣极了,一点儿不机灵。
陈若迎攥了下手心。
为着出行方便,她都是向小邓子借他的衣裳来穿,既保暖也便于爬树折花。
现今被这人误会,倒也是意料之内。
这人嗓音浑厚,不似太监那般阴柔,又没有下人在身边候着,应当不是甚么王公贵族。
他大约……是个侍卫?
陈若迎压下心底惊惧,终于抬起头,微微张嘴,“啊”了一声。
她清凌的眼睛看向他,纯净澄澈,里头仅有的一丝忧惧,又被洒下的一缕日光冲淡。
分明是跪着的,却有股盎然的生气。
霍凛听到她支离的气声,想:
原来不是呆愣,是个哑巴。
难怪被发配到这边远的雪园。
临近年关,前朝后宫琐事繁多,偏生他那个闲不下心来的母后,成日地让赵沁云来碍他的眼。
原想着这雪园幽静,来此处散一散心,倒不曾想撞到了个采花的小太监。
“起罢。”他淡道。
陈若迎听他这理所当然的语气,不由轻轻地皱了下眉。但想到这毕竟是宫中,卧虎藏龙之地,谁知晓这人是什么身份,还是躲着些好。
她挎着撒了一半花朵的篮子站起来,指了指狗洞,又行了个礼,便朝后撤了两步。
他身上带着幽长的焚香味,加之身量高大,压得陈若迎不太自在,迫切得想要离这人远一些。
霍凛眸光扫过,小太监身上沾了雪泥脏污,篮子里的花骨朵残了一半,颇有些狼狈——
方才逃跑都不忘了他这篮子,想来定是有活计在身。
可现下这般,必定是完成不了采花的任务了。
不知是一时的怜悯,亦或是别的甚么,霍凛忽地腾空,几个飞踢将周遭梅枝踹了一遍。
落花似细雨倾斜,缓缓飘下。
霍凛鹰眸掠过树下瘦弱的人儿,梅花瓣沾在她俏生生的脸蛋上,其上闪过茫然无措,伸出两根纤长手指将花瓣揭下,当真有些迟缓。
心中不由泛起阵阵涟漪,他又往上,相继折下两把绽得最欢的长梅枝,这才落地。
陈若迎眼中闪着光,她是头一回见着轻功——
真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轻盈。
不过这人如此轻易地上树,又莫名其妙地踹了一地落花,大约,就是个混得不太好的侍卫。
霍凛见她昂着脸,颇有几分惊异,自是没见过此等场面。
他将梅枝随意置于地上,这回手轻了些,没折损太多花骨朵。
他道:“拿回去交差。”
本来也是他心情不虞,才累得这小太监没法完成差事。
一个哑巴,在这天寒地冻的天气出来干旁人不愿意干的活计,自个儿又何必置气。
陈若迎想将那两丛树枝捡起来,却实在太阔太大。
她只得蹲着身子,把树枝撇成了一截截的,这才放回了篮子里。
再抬头,那个奇怪的侍卫已不见了踪影。
她眨了下眼,再次从狗洞钻了出去。
·
这日过后,陈若迎便不去雪园了。
一来,那两丛梅枝加上先前采的,已然足够她用作第一波胭脂原料的试水;二来,她不想再撞见那个莫名其妙的侍卫。
那日小兰惊诧于她的收获,她也只含糊运气好,旁的什么也没说。
不过后头却跟小邓子打听了雪园侍卫的事。
小邓子道:“雪园毕竟偏远,但凡有好前途的人都不会来。侍卫倒也有两三个,除了因战事或瘸或毁容在此养老的,便只有一个崔侍卫,是抗旨被罚到了这儿,脾性好生古怪。”
小邓子见陈若迎微微蹙眉,还以为她在担心撞上外人,便宽解道:“姑娘不必忧怀,崔侍卫不喜与人相处,平日里独来独往惯了,也没听闻去过雪园。”
实则是崔侍卫面容俊朗,常被几个宫女纠缠簇拥,烦不胜烦,便不常出现在人前了。
陈若迎心道:
那日那男子大约就是崔侍卫了,性情着实古怪。
眼瞅着便是除夕,雪园戒备渐渐森严,想着花期也没多少时日,陈若迎便安心留在小院里做胭脂。
小邓子原以为她要似前头那些宫女一般使用蜂蜡,犹犹豫豫道:“姑娘,这蜂蜡做口脂虽是自古以来的法子,成本却昂贵。”
从前与袅袅姑娘不相熟,她想做甚么,他一个外人不好劝阻。但眼下姑娘总给他留吃食,破了的衣裳也为他尽数补了起来,他自然要与她道明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那蜂蜡效果好,涂上唇也润泽,只是一小罐便要几百文,实在不便宜。画眉姑姑从前也动过这念头,凭她的人脉,却只是本利两销,不亏不赚。可见这桩生意艰难。”
要他说,姑娘倒不如用梅花做些香囊,利小,但赚几个零嘴钱还是绰绰有余的。
“且姑娘买的蜂蜡也不够……”小邓子嘟囔。
陈若迎只笑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
她口不能言,解释起来麻烦,便直接动手,让他们瞧瞧过程。
她这法子是在乡下无聊时自己研究的。
与口红的做法大致相同,只将蜂蜡用量减少,替换成草木灰与植物油。
在这深宫里,植物油自然同样珍贵,却可以用松脂来代替。
松竹梅自古以来便被称为岁寒三友,这雪园不仅有开得正艳的梅花,深绿挺直的竹枝,更有许多常青的松树。
在之前采梅花时,陈若迎便同步收集了不少松脂。
小邓子见了她的手法,眼睛霎时亮了起来,鼓了鼓掌:“好法子!”
小兰也眨巴着眼睛,看一小锅口脂慢慢提炼出来,色泽丝毫不必小邓子送的差,也笑道:“姑娘真厉害!”
这一锅只当做实验,陈若迎将其尽数装进了小巧的妆箧盒中。待凝固完成,她用中指沾了些许口脂,细致地涂抹在自己的嘴唇上。
这儿没有镜子,但单单从小邓子与小兰的反应,便能看出效果必然不差。
也确实如此。
陈若迎气血不足,唇瓣常是透明色,但涂上了这口脂,整个人仿佛都鲜活了,殷红色在她唇上并不浓厚,反而更显颜容昳丽。
“姑娘好美……”小兰呆愣愣的,微张着嘴巴看陈若迎。
她笑一笑,把她拉过来,也轻轻涂上。
小邓子则在思索,袅袅姑娘做的口脂色泽、油润度确实与宫外铺子里买的别无二致,成本又更便宜,这桩生意可行。
若非是在宫里不方便,想来出了宫能赚得更多。
这里才做出来,他便拿了盒子飞也似地找客源去了。
陈若迎则在思索须得拿个新物件分装这些口脂。
若要多销,自然得有足够多的小盒子才行……
松、梅都派上用场了,那便只差竹了!用些细小的竹管装,再配以刷子,不就和现代某些罐装口红一般了么!
只是雪园戒严,等闲进不得,竹林又在狗洞的另一头,路途稍稍遥远,还是得从长计议。
好在采的梅花够多,已晒成了干花,往后不必再烦恼取色。
且陈若迎心里想着,这生意做久了必定会惹人侧目,倒不如抓紧练一练她那螃蟹爬一般的毛笔字,抄书写信来得更实在。
能认识的人也更多。
当天,小邓子便带来了消息。
冷宫里的废妃将那口脂并盒子全买了下来,在此之前,他还给旁的宫女们试了颜色,个个都喜欢得不得了。
她们都嚷嚷着要小邓子从宫外帮带,他不知陈若迎想如何定价,便只口头约了,赶忙又回来寻她了。
陈若迎思忖一番,比划:“以半个大拇指那般大的竹管装着的分量,定价五十文。”
正好卡在宫女们能狠狠心拿下的界限上。
她这里,则要想法子再溜进雪园,去弄些竹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