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楼电梯外。
杨力很殷勤地上前敲门:“廖远先生在吗?”
门从里面被拉开,廖远倚门而立,用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框眼镜。镜片下,修长的狐狸眼似笑非笑。
“我倒是不知道,你们亨通物业的贴心服务——”他刻意停顿后,冷哼道,“就是这样扰人清梦,嗯?”
杨力被他居高临下的目光盯得满头大汗,本就蜷缩的身体,此时弯得更深。
“廖先生,是温小姐这边有点事,想找您帮忙。”杨力恭敬地用手示意,“我这也是为了促进咱们邻里和谐。”
他不动声色地搬出温宜这尊“佛”。
廖远这才注意到屏风后的我们,目光在温宜脸上停留须臾,投向沈逸,意味深长:“还真是老熟人,好久不见呢。”
说着侧身让我们进屋,然后“砰”一声,将杨力锁在门外。
黑白风的室内装修,从我踏进玄关那一刻,距离感就扑面而来,和廖远本人一样。哪怕他温和地帮我们添置茶水,眼底的疏离依旧难以掩藏。
这可不像是老熟人,怕不是结了怨。
我视线在三人间,暗戳戳打转。
“温大小姐,沈家少爷,”廖远阴阳怪气,语带嘲讽,“你们两这同时到访,我还以为只能是发喜帖的时候。”
“说吧,什么事劳驾您两位亲自到访?”他双腿交叠,说话时整个人靠在沙发上。
沈逸和温宜沉默地看向我。
他见状,转头对我说:“所以——是为了你?汪宝宝,你给我的惊喜,当真是出乎意料。”
廖远嘴角噙着抹笑,不动声色拿起茶盏,轻抿了口。
“廖先生,你认识我?我们早先见过面?”我疑惑。
“汪小姐,也不用如此生分。我认识你,你不记得也正常,毕竟都是些太过久远的事。”他表情有片刻怀念,“不过言归正传,你们想问点什么?”
“这套房子的卖家,你知道去哪了吗?”我认真开口。
他嗤笑,明明说着别生分,嘴里却依旧喊我汪小姐:“我这每天谈的可都是大生意。买房这种小事,你觉得我会亲自过问?”
我失落地低下头,看来这最后一点线索也要断了。
“汪小姐,您这失魂落魄的表情,可着实让人于心不忍。”廖远开口时,脸朝向沈逸。
原本在一旁沉默的沈逸,抬眸,一针见血戳穿他:“你真不知道那人是汪宝宝的父亲?”
对吼,廖远明明看我一脸熟稔,怎么会不知道我爸叫汪建国?他们这些有钱人,签合同难道都不看内容的吗?
我不由警惕,目光灼灼盯着他,誓要从他脸上看出点端倪。
廖远倒也没心虚,掀起眼皮,淡淡扫过我:“我和汪小姐只不过是年幼时几面之缘,或许有些交集,但终究没到见父母的地步。何况,交朋友最是不该查背景,这难道不是沈公子,您教我的吗?”
说最后一句话时,他原本在身前交握的十指,骤然收紧,用力到指尖泛白。话里明明说得轻描淡写,神情却流露出在意和紧张。
“廖远,我不想旧事重提。”沈逸直直望向他,没有半分回避,“不管你相不相信,在秦瑜的事上,我没有亏欠你,温宜更是不知情。我们的恩怨没必要牵扯旁人,汪宝宝终归是你的旧识,不是吗?”
“相信你?我他妈就是太相信你了。”廖远苦笑,情绪有点激动,“你摸着良心说,秦瑜的死真得和你一点关系也没有?”
沈逸瞳孔微震,不知想起什么,眉头逐渐拧紧。
“全天下就你沈大公子高贵。众生平等嘛,一将功成万骨枯,成大事者必有所牺牲。”他冷哼一声,“是,你是可以冷漠看淡生死,但我不一样,你明知道她对我有多重要。”
“而且,你当初是怎么和我保证的?你告诉我,你可以治好她,你让我相信你。”他冲到沈逸面前,声嘶力竭,“结果她死了,自杀,你让我怎么相信你?沈逸,一个好好的人,满心欢喜计划要和我结婚。只是见了你一面,就自杀了,你不觉得荒谬吗?”
“从小到大,你说什么我都相信,但你对得起这份信任吗?”廖远攥起沈逸的衣领,强迫他直视自己,“沈逸,你倒是回答我啊?”
沈逸被他勒得脖子通红,气息不畅,咳嗽几声。
温宜快我一步,拽开他的手:“廖远,你冷静点。秦瑜的死,我们谁也不想看到。自杀不是沈逸判断的,是法医。”
说话间,她垂眸扫了眼沈逸:“我不知道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秦瑜一直有焦虑抑郁症,这个你也知道。悲剧既然已经发生,我还是希望你能释怀。放过自己,也放过别人。”
“放过别人?连你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你让我放下?”廖远冷笑一声,“你的手怎么受伤的,难不成还要我提醒你?说到底,你和我一样,根本不信任他,不是吗?”
这和我伤人的事有什么关系?
我刚要问,沈逸将杯子重重磕在透明茶几上:“都别吵了,廖远,这件事我不想再说第二遍。秦瑜找我那天,我原本打算劝她接受治疗,但她拒绝了我。她说她不想再逃避现实,这件事她要亲自告诉你,然后由你来做选择。”
他目光凛然,扫过廖远:“秦瑜她并非秦伯父的亲生女儿。”
沈逸的话如同平地惊雷,廖远和温宜都被怔在原地。尤其是廖远,一整个失魂落魄,良久才颤抖发声:“秦瑜…她的死和这个有关吗?”
“我不知道。”沈逸开口,“或许你比我更清楚。”
廖远茫然地看向天花板,人有些站不稳:“不,她什么都没告诉我。”
“廖伯父,”他似乎想到什么,“他知道吗?”
沈逸摇摇头,难得耐心道:“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何必要让所有人都不痛快?”
这人怎么能把隐瞒实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我无语。
廖远和温宜,面面相觑,他们难得默契,对此并无异议。
我忍不住开口:“沈逸,你没有权利替他们做选择。你怎么知道他一个父亲,不想要找到亲生女儿?”
“汪宝宝,生于我们这样的家庭,亲情并没有你以为得那么重要,被找回也并不代表着幸运。我们这些接受精英教育长大的人,人生被安排也就算了。既已受惠,也就做好了放弃自由的准备。可那个女孩算什么?因为这点虚无缥缈的血缘吗?”
“可你怎么知道她不是身处地狱,等着被解救呢?”我完全无法认同他的做法。
他按了按眉心,叹出一口气:“汪宝宝,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活得这么纯粹。”
说这话时,他神情极其认真:“人生不能等着被解救,没有谁值得被你等待。如果现在的坎,她已经迈不过,那秦家的复杂更不适合她。”
没有谁值得被等待?连父亲也不值得吗?
我迟疑,惶恐就像心底的阴影,准备随时破土而出。
明明他说的是秦舒,可话里话外,又何尝不是在暗示我。
一直以来我都在刻意忽略一件事。
如果他们现在生活和美,已经忘记我的存在,释怀失去我的痛苦,重新开始新的人生。那我这个旧人,还要执着地撕开这破碎的记忆,残忍地打破平静吗?我真的应该坚持吗?
“现在我们可以继续聊房子的事。”沈逸打断我的思绪,冷静开口,问廖远。
我赶紧晃了晃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
眼下并不是我该悲伤的时候,不管最后怎么选,当前首要的事,是搞清楚他们去了哪里?这些年过得好不好?
廖远抿着唇,欲言又止。
沈逸不急不缓地施压:“不要告诉我,你突发奇想,早先看不上的房子,突然情根深种?”
原来董益民曾经提议,要送廖远一套房,作为秦廖两家娃娃亲,重修旧好的见证,但被廖远当场拒绝,理由是他不喜欢奥斯曼建筑群风格。
时隔多年,他突然乐此不疲,在此购置房产,确实很可疑。
“沈逸,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在秦瑜这件事情上,你没告诉秦伯父,我确实该感谢你。”他眉头舒展开,声音也逐渐坚定,“所以汪宝宝这件事,就当是我投桃报李。秦瑜的死,我必定会调查清楚,那些伤害过她的人,我也绝不会放过。”
他的话,不似警告,反倒像是提醒。
“你猜的没错,我买它确实不是因为喜欢。”他站起身,似乎居高临下的姿势让他更有底气,“实际上,董益民曾来找过我,他想让我帮忙买下这套房子,而作为回报,他会投资五个亿现金给廖氏。”
廖远目光狡黠地扫过沈逸:“不参与经营决策,只享有分红权。这种纯赚的买卖,沈逸是你,你也不会拒绝。”
所以,董益民也参与了这件事。
我不解且后怕。
我想不通:他们这样的富豪和我有什么交集?我身上有什么值得图谋的?
“汪宝宝,你不要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廖远难得没有唤我汪小姐,语气里带着些亲昵,“虽然我是个商人,但我出的价格绝对远超市场价。”
怎么可能?
我狐疑的表情让他神色一变,沉声:“ 不要用这种怀疑的眼神看我,汪宝宝。我也是人,我也会触景伤情。”
他似乎想到什么,表情有些忧伤:“我当年听说这户人家的女儿有抑郁症,自杀未遂,他们卖房也是不愿触景伤情。某种意义上讲,我其实是在成人之美。”
有抑郁症?自杀未遂?
这说的是我,还是我妹妹?
“但我不知道他是你父亲,在这点上,我没必要骗你。”他再次开口澄清。
我目光闪烁,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他将视线移向沈逸:“我知道的都说了。以我们的关系,我想你也不会愿意留下用膳,所以就好走不送吧。”
沈逸和温宜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大门口。
我跟上前,廖远在背后喊住我:“汪宝宝,有一天我们还会再见的。”
声音温和,姿态慵懒。
他整个人倚在玄关屏风隔断处,手肘朝后,抵在墨色台面上,垂眸扫过案上丑萌的艺术品。
那是一方黑白陶瓷扭曲的双手,手心处有张旧照片。照片里,母亲带着两个小孩,站立稍远的男孩,五官精致,右眼下有颗泪痣,和眼前的廖远逐渐重合。
照片里,他冷漠睨着身旁亲昵的母女;照片外,他唇角勾起,对我笑得意味深长。
是他!
我终于想起那几面的缘分。
少时剧组,芦苇荡的风挺大,少年落寞。我曾以为,他会是我第一个朋友,最后却只是一厢情愿,自作多情罢了。
唯一不知道,他就是那个刁蛮任性、飞扬跋扈大小姐的哥哥。
廖芊,廖远……我早该猜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