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底,澳门回归,汪贝贝刚满一岁,还在口齿不清地喊阿巴,不愿断奶。
老妈刘女士往她嘴里塞了个奶瓶,弯腰牵她。小短腿三步两窜,傻笑朝我走来,摇摇晃晃很是可爱。
老爸一个人在客厅,磨磨叽叽帮我收拾行李,粉色的公主书包被他塞得满满当当,里面全是我爱的零食。
“宝宝,要不还是和王导说,咱们这次不演了。”他犹豫着开口,生怕打消我的热情,“等以后妹妹大些,让妈妈陪着去。”
刘女士难得赞同:“老汪说得没错,你还小,一个人去那山沟沟里,我不放心。”
我要去的是《真假千金》剧组,和先前《樱桃格格》同一个导演,只是这部戏投资规模更大。
王导最早联系的是童星萧萌萌,合同都快走完,临了被廖氏摆了一道。他们以投资方的名义,塞进来一个毫无经验的大小姐,廖芊。
明舒是本剧的女一号,饰演善良的假千金,廖芊则演她小时候,美其名曰亲母女,观众更有代入感。
但被他们这么一搞,剩下的恶毒真千金,反倒是不好找演员。
稍有名气的童星,一听说要给素人作配,纷纷借口推辞。而王导对演技要求又高,连着找了几个月都一筹莫展。
新剧开机在即,场地和设备大把烧钱,他整个人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所以在《樱桃格格》剧组,看过我几场表演后,当即就决定让我去填这个窟窿。
我还记得剧组杀青日那天。
王导拿着一捧翻糖茉莉,来找我合影。
茉莉花用翻糖炒制,添加了新鲜的山楂,红艳艳一片。晶莹剔透的花瓣上还用蜂蜜凝结成露珠的模样,我看着很是喜欢。
他在一旁笑得和蔼,诱惑说:“小宝啊,王叔叔这里还有部新戏,需要几个小演员,有没有兴趣?不仅有好吃的,还可以交朋友。”
有小朋友?我两眼放光。
这些年,父母怕我出意外,一直让我呆在家。长大些,我才跟着母亲出门,逛街时被星探发现,这才进了剧组。
因为没去上学,我很少有机会接触同龄小孩,于是立马就答应了他。
他明显松了口气,当天就火急火燎催促刘女士签合同。
只是这一匆忙,很多细节也被我们忽略了。比如,剧组拍摄地有一半时间在邻省小山村,再比如,来回车程需要半天时间。
*
黑色保姆车停在小区门口,比预计晚了2小时。
司机镇定下车,赔礼:“汪先生,刘女士,来晚了真得很抱歉,路上出了点状况。您两位请放心,汪导已经提前打过招呼,剧组安排了人照顾她。”
老汪神色凝重,欲言又止。抓在书包带上的手,紧了紧。
我从他手里,一把抢过,背到身上,故作轻松:“老爹,你就别担心我了。再过两礼拜,我就回来陪你。你在家坚强点,迪迦,要相信光!”
我给他比了个奥特曼的经典手势,他表情总算轻松些,再三嘱咐师傅,一定要在路上好好照顾我。
我别扭转身,鼻头发酸。
哼,大宝宝才不会承认自己恋家呢。
就是怪阿爹把我背包塞太满,太沉了。
我双手拉紧书包带,人被这沉甸甸的父爱,压得心头一紧。
七座商务车里,只余下最后一排空位。
我拖着步子,走近。
临窗而坐的男孩,将鸭舌帽檐拉了拉,遮住大半张脸。清瘦修长的手指,从英伦格纹小西服里伸出,动作优雅得好像童话里的王子。
微微抿起的薄唇,不似同龄人般活泼开朗,反倒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漠。
我毫不犹豫选择另一面离他最远的位置。
哼,我才不要挨着他坐,热脸贴人冷屁股,我愤恨地想。
虽然想交朋友,但冰块脸打咩。我只要声音软糯,长相甜美的女孩纸。
车子缓缓启动。
张女士和老汪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注视着我离开。我望着他们逐渐缩小的身影,内心不舍,整张脸都趴在窗户上,使出吃奶的劲,和他们挥手告别。
“你这样没用,他们看不见。这是单向透光玻璃。”男孩突然转过身看我。
语气里没有戏谑,倒是有几分好奇。
他皮肤白皙透亮,五官精致小巧。好看的狐狸眼下,缀着颗泪痣,我见犹怜。
一头短发被帽檐压住,只露出耳后几绺毛绒绒的小卷。不说话看着你时,人精致得好像橱窗里的洋娃娃。
啊,这…其实冰块脸也不是不可以。
我眨巴眼,拿出第一次交朋友的耐心:“所以呀,我趴近点,说不准他们就能看到了。”
他不置可否,侧身换了个姿势,阖上眼,不再看我。
一小时后,车子驶出外环。
刚下匝道,前面便排起了长龙,红色车尾灯此起彼伏,望不到头。
加长的迈巴赫,从右侧应急车道,疾驰而过,没多久被前面管制的交警拦下。
司机下车解释,片刻,后座玻璃窗落下,明舒手扶大框墨镜,食指上硕大的克拉钻戒直晃人眼。
虽然遮住了半张脸,但挺翘的鼻头,纤细的脖颈,流畅的下颌,无一不向外人展示着她精雕细琢得美。
交警跨步上前,被司机一把拦住,递去一个手机。
远远听不清手机里说了什么,男人原本站立如松的脊背,略微弯了弯,不时点头附和。最后也没再追究,只让司机签了个字,便放任他们停在原地等侯。
本以为事情就此解决,但迈巴赫显然并不满意,挑衅地打开远光灯。它前方,正在摆放路障牌的年轻交警,被晃得以手遮眼,目露怒意,青筋暴起。
就在他抬腿,想要冲上前时,身侧年长的交警,一把将他拦住,定睛摇了摇头。
整个夜晚,海市的道路上,弥漫着一股焦躁和一触即发的暴怒。
“男人哭吧哭吧不是罪…”突兀的手机铃,打破车内的宁静。
土嗨洗脑的歌曲,一声比一声高昂。
司机在身上慌乱摸索,但越着急越抓瞎,最后人紧张到欲哭无泪,和背景音乐融为一体。
啧,还真是会看人下菜,瞧着哪还有先前晚到时的镇定。
不过,或许对他来说,迟到这件事的严重性,远远比不上没接到“某人”的电话。
【我不管…现在、立刻、马上我就要…】
老式手机听筒里,女孩的声音,断断续续。
司机对着手机,连连点头说是,一脸恭敬郑重。
这表情,不知道的人看到,大概会以为电话那头,是个多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谁能想到,只是个半大的奶娃娃呢。
他刚挂断电话,便忙不迭起身下车,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保姆车后备箱。
与其说后备箱,还不如说是储仓室。
汽车尾部空间极大,相较于传统SUV,该辆车明显做过加高、加长的定制化处理。而且为了达到储物空间的最大化,设计者还舍弃了部分载人的空间。
储仓室内,装修奢华,地面被人为铺上厚重的羊绒毛毯。乍眼看去,像座精致的衣帽间,各色物品应有尽有。
角落位置,海市孤品难求的大脸公仔,被人随意扔置在毛毯上。全套六只都被集齐,东倒西歪叠在一起。这场面,若是被咸鱼的高价求购者们看见,恐怕得惊掉下巴。
司机取出手套戴上,小心翼翼拿取。
不多时,小推车上就摞满儿童零食和玩具。他边用手扶住,边推车,艰难前行。车轮磕在不甚平整的路面上,发出刺耳的哐当声。
张潇潇,原本靠在车窗闭目养神,被司机震耳发馈的铃声吵醒后,脸臭得很。现在又听见车外悉悉索索的声响,眉头皱得更紧,嘴角也不屑地瘪了瘪。
她本来就长相明艳,现下又露出这样厌嫌的表情,就活妥妥一副恶毒女配的嘴脸。
难怪汪导会找她来演真千金。
说起来,她并不算传统柔弱美人的长相,五官深邃,鼻梁高挺,人瞧着很不好惹。
我之前并没有见过她,见到后才明白为什么别人说长得像。我和她何止是像,简直是一模一样,就连鼻翼处那颗黑色的小痣,都长在同样的位置。
“听说,你和她是同乡?”冯墨坐在她右手边,不知是故意还是随口,就突然问起。
张潇潇当场冷脸,语气不悦:“你有话直说,别以为我不知道是谁提议来尚河村拍摄的?”
张潇潇和明舒都来自尚河村,他们一个家住河上游,一个在河下游。因为彼此都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各自成长经历又很相似,所以,从一开始关系就很亲密。
我记得当年媒体经常报道,明舒因为张潇潇力荐,参演某大导演的影视剧。还有狗仔爆料说,这两人签署在同一家经纪公司,各种资源也都是打包着卖,还经常买一赠一来着。
当然,这一切虚虚实实,不知真假。只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签在廖氏传媒,也就是后来娶了明舒的那个廖氏。
明舒风光大嫁时,张潇潇并没有出现。
有几家小媒体爆料:昔日姐妹花,互撕头花,大打出手,疑似为爱做三。
当然很快就被撤了热搜,后续也没有再出现过相关报道。
没有人知道事情的真相是什么,但是,他们关系变差,是不争的事实。明舒也是从这时候起,从买一赠一的添头,变成热门影视剧女一号,逐渐取代了张潇潇的位置。
这次他们重回旧里,说不是故意的,很难让人信服。
“你生什么气呀,又不是我提的。”冯墨长相清纯,说这话时,又特意含着音,听上去委屈极了。
“切——”张潇潇呲了声,不再理她,转头对我说:“小孩,你是第一次演戏吗?”
我摇摇头:“第二次。”
“呀,那你可得当心点咯。”她故意吓我,“前面那辆车里,坐着个刁蛮任性、没家教的小家伙。她不仅会和你演对手戏,还会拖住你NG,让你每天都没得睡。”
“啊!”我张大嘴,不愿相信。
所以,剧组根本没有软糯的妹子,只有这个冰块脸和一只会喷火的恐龙妹。
王叔叔,他在骗我。
他在骗我。
在骗我。
我整个人都沉浸在无法交友的悲伤中。
她大概是怕我不相信,又提起上午的事。
原来,司机之所以会迟到,就是因为廖芊早上闹脾气。一开始,她嫌车子后备箱太小,放不下玩具。之后,又嫌弃这辆从郊区调来的新车,座位空间太小。
总之,她折腾了许久,才不情不愿出发。
“算了,不和你说这些。”她笑得狡黠,“反正你就记住,到时候演戏时,给我狠狠抽她。毕竟我们是恶毒女配。”
她的表情,让我想到动画片里的格格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