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妈妈妈妈妈妈！
林林开口叫我妈妈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是一个小孩的妈妈了。
女儿是讨债鬼，这是我爸爸骂我的话。
过去我恨他，现在我理解他。当我真拥有一个女儿，我感觉人生啊，天啊，黑出个大窟窿。我晓得，我将后来的命全要拿来填这个窟窿。
哪个害我变成这样的啊？
是我自作自受。
我二十九岁结婚，三十岁生下林林。
在村里，我属于结婚很晚的，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早就成家了。我不大会和男人恋爱相处，最后经人相亲介绍，和林林的爸爸结了婚。我即便不是很喜欢他，但我必须要找个人结婚。再拖下去，拖到三十岁，一切又要换个样子。
那个时候，我心里很害怕，我对婚姻两个字的认识全来自我的妈妈，我的姐姐，我厂里的同事。尽管我在她们的婚姻里都看见不对劲，但我跑不掉了。当我被生下来，当我没有像我第一个姐姐那样早夭，我就知道了，我要一头栽进去，我要生不如死。
我为什么要被生下来？
爸爸想要的是儿子。我是他无法选择的结果。
我是妈妈生下两个女儿之后再生下的一个女儿，我是爸爸加起来的一次次失望。
爸爸用脚踹我的时候，我恨妈妈，恨她为什么生不了儿子，恨她为什么不能在生我之前生一个儿子。我怨恨她，哪怕我知道她是唯一爱我的人。或许就是因为我知道她爱我，所以我只敢恨她。如果被爸爸知道我恨他，他说不准要打死我；如果被妈妈知道我恨她……以她闷不吭声的性格，肯定是什么都不会说，什么都不会做。
我遗传了妈妈的胆小懦弱，遗传了爸爸的喜怒无常。当我成为林林的妈妈，我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如果林林要恨我，我没有怨言，我认下我的命。
我只生了林林一个女儿。妈妈生了四个女儿——死掉的大姐，活着的大姐，我，我的妹妹。
妹妹应该是在我五岁的时候出生的。妈妈三十八岁生下我，四十三岁生下我的妹妹。
人生快过半，爸爸还没见到儿子出来，可想而知他要发多大的疯。
五岁的我记不住多少事情，我是后来从大我三岁的姐姐口中听说的这段故事。
家里有两间屋子，大的一间是妈妈爸爸住的，小的一间住着我和姐姐。妹妹刚被生下来，不得不和妈妈住一屋。
夜晚，我和姐姐睡在一张单人木床上。我年纪小睡得死，姐姐睁着眼睛，听妈妈爸爸在他们的房间里吵架。
爸爸不想要妹妹，他要打破断子绝孙的诅咒。应对诅咒的方法是，把妹妹送给需要女儿的人家。有的人家命好，一直在生儿子，但他们依旧不满足，于是愿意用多的儿子换女儿；有的人家命坏，儿子生不出来，女儿也没有。
再没过多久，妹妹不见了。我有模糊的印象，有一阵子老能听见小孩哭，哭着哭着声音就没了。妹妹的消失在我眼里算不得多大的事，哪怕她突然死了，我也不会在意。如果她死了，我要祝福她。
妹妹的离开没有为我们家带来一个儿子，爸爸没有找到愿意用多的儿子换女儿的人家。过去是有换女儿的人家的，未来也有换女儿的人家，但那阵子爸爸倒霉，碰不上机会。孩子不能再放家里养，养久了妈妈肯定不愿意撒手，爸爸不想留下一个赔钱货。多方打听后，妹妹被抱给县里的一户人家。
姐姐说，妹妹被送人的那天，她和妈妈在田里忙活，我在房间里午睡。妈妈以为爸爸一大早出门是接了杂活，哪里晓得等她和姐姐一起回家后，满屋子找不到妹妹。
妈妈哭天喊地，惊动四邻。
这时爸爸悠悠地拎着一只盐水鹅和一瓶酒回来，“哭什么鬼啊，死家去，死家去！”
妈妈猛地抓住爸爸的双臂，把他吓一跳，摔碎白酒瓶。
“我姑娘呢？我姑娘呢？你把我姑娘弄哪里去了！”
爸爸的手上还有盐水鹅，他拿鹅当成榔头，往妈妈头上敲。
虽然是大鹅在敲妈妈的头，但最后以大鹅稀巴烂告终。
妹妹被卖掉，爸爸不肯告诉妈妈把妹妹卖去了哪儿，卖了多少钱。
妈妈哭够了，终于清醒过来，原来这就是她的命。
卖妹妹得来的钱全在爸爸手里，他吃吃喝喝一阵，很快恢复原样，家里的日子继续之前的样子过下去——妈妈干活，姐姐从学校回来帮妈妈干活，爸爸在外面接工，我继续做我的小孩子。
做小孩子的日子真好，即使被打被骂，脑子里的印象不深。但等我慢慢长到姐姐的年纪，妈妈的年纪也大了，家里还是没有弟弟的时候，我的日子不再好过。
那时姐姐不再念书，进厂做工；我和妈妈留在家里，做爸爸的出气筒。
我想一直一直读书，我想一直一直待在学校里不回家。可是家里的农田还等着我来种，如果我不回家，我又能去哪里呢？
我不想再去回忆爸爸是怎么打我们的，我想忘掉过去的事情。但我完全做不到。我不仅是做不到，我还把爸爸的手段用在林林身上。
“妈妈，你能不能不要再打我了，我好疼，我知道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我不停地挥衣架，一下又一下，“不打不长记性，公公就是这么打你妈妈的。”
我不晓得我为什么抬出爸爸做我的靠山，用他的例子来证明我打林林是对的。
我好像是打疯了。我出气，我要出“生的不是女儿”的气，我要出“丈夫抛妻弃女”的气，我要出“我曾经也被爸爸打”的气……
我有一肚子气要出。我打不了别人，我只能打我的女儿，就像爸爸只能打他的妻女。
但爸爸打不了一辈子。他的一辈子很短，六十一岁。
六十一岁其实对他来说够长了，他早就该死，他应该死得更早一点。如果我能早点鼓起勇气往他喝的酒里下药的话。
是的，我亲手杀了我的爸爸。
我的妈妈知道，我的姐姐知道。
“你没有错，你是为妈妈报仇，为我们报仇。”姐姐说。
“只要我们不说，没有人会晓得的。”妈妈说。
对外，爸爸死得突然，但没人怀疑他是被杀害的。没有外伤，只要我们咬定他是喝多了酒猝死，谁家都不会管这个闲事。
爸爸的死是件好事，它让妈妈终于听到妹妹的下落。爸爸还活着的时候，所有的知情人都很默契地替爸爸保守秘密。等爸爸死了，在他的葬礼上，在客人的闲谈中，妈妈知道了她小女儿的去处。
妹妹已经长大，买她走的人家对她不坏，比待在我们家不知道要好上多少。
妈妈找上门去哭诉，哭动妹妹的养父母，他们答应等妹妹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后，再让她们母女相认。
妹妹的命真好。爸爸做了让妈妈伤心的事，却改变了妹妹的命运，让她拥有我一辈子够不上的人生。我羡慕妹妹能一直念书，听说妹妹有高中学历，能当小学老师。我甚至嫉妒妹妹，如果我是她该多好，如果我是她，我现在就不会是个杀人犯。
但我没有因犯下的罪被谁惩罚。我曾以为，我和林林的爸爸结婚，生下林林，就是老天对我的惩罚。随着林林一天天长大，我的想法也改变了。
林林她是来救我的，她是来填补我的，她是我真正的命。我之前的命全是假的，是欺骗，有了林林之后我才晓得什么是意义。
我的林林长大了，但小孩子一辈子是小孩子，她想事情和以前一样简单。
给妈妈墓地封顶的时候，她非要往里面放辣条。我想算了，就让她做吧。她喜欢辣条，她想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分享给她的婆婆，这是孩子的善心。
妈妈过世后，我不再频繁去妈妈家，我和林林待在我们自己的家。
林林辞职在家准备考试。我不反对，她想要继续读书就读书好了。我在家里给她洗衣烧饭，我们过着和以前大差不差的生活。
那天我在厨房水池边洗碗，这孩子不做家务，站在我旁边捣乱，说些不着调的话。
“妈，你晓得什么叫穿越啊？”
“晓得呢，回到过去呗。”
“对的。妈，假如你穿越回去，回到你小时候，但是你现在的记忆还在，你可以利用你的记忆改变命运。你最想做什么呢？”
“我想不出来。谁不得事情做想这种东西啊，白日做梦也要靠点谱哦。”
“就想，幻想，你随便说一下就行。比如你知道了我爸是什么人，你回头就不可能再跟他在一起，这样你的命运就改变了。”
“死旁边去哦，有这个功夫瞎想八想，学着点帮我做做家务事。”我说。我知道我不该这么说。
我应该告诉林林：如果我能回到过去，我不想改变命运。我可以把受过的苦再来一遍，我要保证遇见你之前的那些轨迹没有变化，我要确保我还能拥有你，林林。然后我要丢掉妈妈的胆小懦弱，丢掉爸爸的喜怒无常。我要好好对你。
我的心里在泛泪，这时林林突然抬头，问我：“妈，你知道公公是被婆婆毒死的吗？”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妈妈已经穿越回去为我改变了命运。
妈妈妈妈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