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是我的女儿,妈妈,你要保佑她。”
我是妈妈的女儿,婆婆也知道,这是毫无疑问的事。婆婆得的是癌,不是老年痴呆。
“来,过来,跟你婆婆讲点话,要她保佑你,保佑你以后结婚谈个好对象。”
妈妈拽着我的胳膊,指甲快掐进我的皮肉里,她推我往前站。我一下子最靠近婆婆。
我觉得妈妈太难为婆婆了。婆婆自己都没找到好对象,她的女儿同样如此。现在婆婆死了,就能让我一人得道吗?
怎么回事,一个普普通通、对世界来说可有可无的人,一旦死了,突然法力无边?
“快说话,二十多岁的人了,懂点事。”妈妈催促我。
她不仅是用嘴巴催,手握的拳头更用力把我往前顶。我看她是想让我直接抱着婆婆的墓碑说。
我那时恼羞,一怒,说出今生最预期违背的一句话。
“婆婆,林林祝你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我给婆婆的祝福不知道有没有办法送去彼岸,但站在此岸的所有人都听见了。
这个预期违背放在坟地里显然是不合时宜的,没有人会笑,大家面面相觑。
没人糊涂到怀疑今天是不是大年初一。他们全都哑声。
妈妈同样违背我的预期,没有朝我脸上呼一或多个巴掌。
是啊,疯子是最可怕的人。
我早就意识到,成为疯子,可以获得意想不到的能量。发疯,是我的变身器。
我不常变身,而且我变身的理由不是为了全人类。我的力量是自私的。
好友让我别把自私贴成个性标签,“你总说你自私自私,你不敢这不敢那。我请问,你要无私干什么?你要无私去救谁?”
“我不想成为那种愤怒时只能落泪的人。”我一边挖八喜一边流泪,眼泪把巧克力味的八喜搅合成巧克力海盐味。
“你不想就足够了。林从,你不必成为。”
她温柔地来抱我,我知她沉浸在拯救我的愉悦中。于是不好意思告诉她,她的衣袖粘上了我的八喜。
她回家后才迟迟发现,并与我发来微信:洗不掉要你命。
冰淇淋留下的一抹深棕色当然已洗净。
我低头看向自己袖上的黑布条,有些东西,不好干净。
对婆婆表白的任务再没我的份,现在做墓的工人要为婆婆盖顶。
“没东西朝里面放了吧?”
往墓里放一些寄托寓意的物品,村里很多人家都会这样做。婆婆的墓里只有她的骨灰,显得挺孤零。
但是妈妈一众人都摇头,“没有东西了,封吧。”
我又要来发疯了:“等等,我有东西要放。”
妈妈一巴掌呼在我举起的胳膊上,怒言:“婆婆的坟不是你的垃圾桶。”
“我怎么可能扔垃圾呢?我是要放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我从孝服的口袋里掏出一大包卫龙,叠了又叠的认罪书被我小心地压在辣条包装下。
对,我的孝服居然有口袋,我也是刚发现不久。我不是说孝服不能有口袋,但我曾经穿过一次孝服,那次的没有口袋。两次一比较,这次显得格外奇怪。
妈妈看我要放进婆婆墓里的东西是辣条,再次被我的疯劲震慑住。
她说:“行哦,你要放就放,快放,别耽误事情。”
这时我的两位姨娘却不站在我这边。
我熟悉的姨娘说:“林林你平时胡闹可以,今天婆婆的事情很重要,你要懂事点。”
我陌生的姨娘说:“借花献佛不地道哦。”
“算了,她想就让她做吧。最后一次了。”
一直与我作对的妈妈,这一次竟然赞同我荒谬的想法,就因为这是“最后一次”吗?
将那两样东西放进坟墓时,我有种同婆婆一起犯罪的紧张。我害怕万一在封顶过程中,一阵妖风把辣条刮飞,露出压在下面的认罪书。我会成为帮凶,被人揭发,失去现有的一切。
但那天天很好,一切安然,任何意外情况都没有出现。
如果承认犯下的罪,是婆婆一生最后的句点,我就是那个让她不得完篇的人。
我是害怕婆婆的罪行一旦败露,会对我表面上还算美好的生活造成无法挽回的破坏吗?
一个看似温柔的妻子,毒杀丈夫,隐瞒真相,临死认罪。这桩故事不可避免地会让身为婆婆后代的我们受到牵连。
如果我真是这样想该多好,至少我可以大声辩解:没错,我藏下认罪书是为了自己,但那有什么不对呢?我为什么要让一个已经死掉的杀人凶手继续毁掉我的人生呢?凶手犯案的时候,我根本不在这个世上,我又有什么错?
是的,如果真是出于这样的目的,恐怕理解我的人不在少数。
但我知道我不是。
我隐瞒,因为我觉得婆婆的所为不是罪;我隐瞒,因为我愿意成为婆婆的同犯。我是出于这样的目的藏下了认罪书。
封顶仪式结束,婆婆的秘密,我的秘密,一切的一切全被封进一方矮矮的坟墓。
我们与婆婆暂别,回去老房子,去那里做法事、招待客人。
葬礼的开销大头由经济条件更好的姨娘承担。姨娘从不计较为家人付出,或许她心里也计较,但是她的行动一直偏向家人。论迹不论心,姨娘在我心里足够好。
姨娘多方打听比较,最后敲定邻村一位承办酒席的师傅。师傅厨艺很好,开出的价格公道。到了饭点,我坐在圆桌旁,一眼望去,菜色不丢人。
村里办酒席最看重的就是“不丢人”。来吃席的人多,人一多嘴就杂,要是酒席出了纰漏,一传十十传百,往后这事儿会被人不停提起。
“上次那家,你去吃了吧,那个菜哦,我都不好意思说。”
“这家请的哪里的厨子?味道样式都不丑呢。我妈妈快过八十大寿了,酒席还不晓得找谁做。之前去那谁家吃,样子丑味道丑,好像厨子就是我们村上那个谁来着。”
我以前也会比较谁家的酒席味道更好。我最喜欢参加婚宴,婚宴会发喜糖,我喜欢比较喜糖的包装盒和口味,然后暗暗想象,未来我的婚宴要准备什么样的喜糖。哪怕我结婚的意愿十分不强烈,我对喜糖的幻想照样美好。
但是现在,我不关心眼前的一桌菜,我几次拿起筷子又放下。
我心里想的还是婆婆的认罪书。
我不停默念:
我认罪
是我毒死林得金
他对我的女儿不好
没有标点符号,三行字算三句话,笔体稚嫩。
“我认罪”,我认罪是因为我有罪。
“是我毒死林得金”,因为我毒死林得金,所以我有罪。
“他对我的女儿不好”,我认下我的罪,但林得金一样有罪。
我像做阅读理解一样逐行分析婆婆写下的文字。
“我的女儿”里面的“的”有明显涂改痕迹,那原本应该是“和”。
所以,婆婆原先想写:他对我和女儿不好。
婆婆改掉“和”字是为了什么?是一开始就写错了?还是说林得金对她不好,不构成她下毒的理由?抑或是林得金的确对她好,只对女儿不好?
也有可能,婆婆直至最后一刻都在隐瞒,她把自己的杀人动机归结于母爱,哪怕她认罪,她也希望被人同情,她也不想放弃名声。
婆婆已经死了,我的猜测只能是猜测。但即便她活着,我也未必能问出真正的答案。所谓的真正答案,很多时候不是别人告诉我们的那个,而是我们选择相信的那个。
我不知道我该选择相信哪一个。我越想越痛苦,越想越失去方向。
我的沉思被新姨娘看在眼中,我们作为婆婆最亲的亲人,坐在同一张圆桌上。
新姨娘关心我:“林林,你怎么不吃饭?肚子不饿吗?”
没等我回话,妈妈又借此开训:“别管她,她就欢喜吃辣条,饭是一点不愿意动。”
妈妈是给我保留了颜面,不然她不会弃“噫”用“吃”。
我满不在乎回道:“是啊,我吃辣条就饱了,还用得着吃饭吗?”
妈妈对我的掌控一年不如一年。如果是小时候,我胆敢这样回话,保不齐要受她一巴掌;如果我正在吃饭,我吃饭的筷子会被她扇掉。但是我已经长大了,她嘴上说我,手上饶我。
我没有心思吃饭,不会再有人强行往我嘴里塞饭。直到那天天黑透,我的肚子里也没装进几口东西。
葬礼结束后,大家散去,像被飞吹跑的黄纸。我没有诅咒他们的意思,我只是瞎比喻,反正我只在心里想,我不说出来,他们不会知道。
我和妈妈这两张黄纸不住在婆婆的老房子里,天黑了要回我们自己的家。
妈妈骑电瓶车带我,我坐在电瓶车的后座上。
夜晚漆黑安静,路过一片坟地。妈妈怕鬼,我找她搭话。
“妈,如果我不想找对象,不想结婚,怎么办?”
“能怎么样,我又不能真的要你去死。”
“但你可以对我以死相逼啊。”
“我们都要好好活下去。”妈妈说。妈妈竟然这样说?
“妈,你是不是被坟地里哪个鬼上身了?”
“再胡说八道,就给我死下去。”
好,妈妈还在。
妈妈是我的妈妈,我是妈妈的女儿。神鬼拆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