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朝三十七年孟夏,云州府暑气初蒸,云宅后园的荷花才刚绽出花苞。
十六岁的云锦瑶蹲在九曲桥边,指尖捏着半张未干的桑皮纸,正对着水面调试纸浆浓度。
青石板路上传来环佩轻响,嫡姐云栀雨的声音裹着不耐传来:“贱蹄子又在摆弄这些腌臢物,母亲的月例账你抄错三笔,当真是蠢笨如猪。”
她慌忙起身福礼,鬓边木簪却被云栀雨一把扯住:“装什么贤良?父亲昨日说你制的纸能透影,莫不是学了什么妖术?”话音未落,腰间突然遭逢大力,云锦瑶踉跄着跌入池塘,池水灌进口鼻的刹那,她听见自己慌乱的心跳与绢帛入水的窸窣声。
混沌中睁开眼,池底沉着半卷发黄的绢帛,朱砂绘的星斗纹在游鱼搅起的泥沙中明灭。
指尖触到残卷的瞬间,无数制纸工序如潮水般涌进脑海:浸桑皮需用朝露,滤萤粉要隔细纱,抄纸时竹帘倾角需合二十八宿方位……这些从未接触过的技艺,此刻却像刻在骨血里般清晰。
“云姑娘!”侍女小翠的哭喊声穿透水面。
云锦瑶猛地攥紧残卷游向岸边,上岸时浑身滴水,云栀雨早已捏着帕子远去,只留满地被踩烂的纸浆。
她躲进假山后展开残卷,破损的绢帛上,“墨隐阁”三个朱砂字赫然在目——母亲临终前曾说,外祖家祖上曾为宫中纸匠,或许这便是当年的秘典残页。
掌灯时分,云锦瑶捧着新制的荷叶笺踏入正院。
嫡母王氏正对着账本蹙眉,翡翠镯子在烛火下泛着冷光,见她衣裳半湿,眉间怒意更盛:“成日里疯跑,像什么大家闺秀?”
“回母亲的话,女儿在试新纸。”她福身呈上笺纸,淡绿色的纸面在烛火下隐隐透出字迹,正是王氏今早与账房先生核对的西巷庄子进项。
这是她依照残卷秘方,将萤火虫粉混入荷叶汁调浆制成的夜光笺,特意在纸纹里暗藏了能映出账目的星斗纹。
王氏接过笺纸的手突然收紧,烛火映照下,纸面上“进项三百两,实记二百两”的字迹泛着微光,正是她私下克扣的三成利润。
“你……”她猛地抬头,眼底闪过惊疑,“谁教你用这种旁门左道?”
云锦瑶适时露出惶恐神色:“女儿见您昨夜核账到子时,便想着制些能在暗处显字的纸,省得您费眼……”话未说完,已被王氏拍桌打断:“住口!此等秘术怎会流落民间?”
“不过是采了些荷叶萤火虫,照着杂记上的法子试的。”云锦瑶垂眸掩去眼底狡黠,指尖轻轻划过纸面,“母亲若喜欢,女儿明日再制些,西巷庄子的账目用这纸记录,便是墨色淡些也清楚。”
话落,王氏的脸色瞬间铁青。
西巷庄子的亏空是她与娘家兄弟的私账,这贱丫头竟敢当众戳破!她强压怒意,指尖捏紧笺纸:“既懂制纸,明日随我去文澜阁,替云家备些贺礼,若再出纰漏——”她扫向云锦瑶鬓间的玉簪,“你母亲的遗物,便别想再留着了。”
更漏声里,云锦瑶在西厢房挑亮油灯。
小翠蹲在炭炉前搅拌纸浆,看她对着残卷出神,小声道:“姑娘,这残卷……莫不是祖上的?那年夫人烧了您半屋子书,偏这东西沉在池底……”
“许是外祖家的。”她指尖划过残卷上的星斗纹,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玉簪时的话:“遇事莫慌,纸能载字,亦能载心。”
如今看来,这残卷怕是当年宫中新制局的秘典,单是“夜光笺”的制法便分七式,其中“星斗显影”式需以云母粉入浆,抄出的纸能映出暗藏的图文。
案头的试验品泛着微弱荧光,云锦瑶摸了摸未干的纸面,忽然想起白日里云栀雨说的“妖术”——若能带着这手艺进京,或许能借文澜会挣脱云府的桎梏。
她转头对小翠道:“明日去文澜阁,替我留意参赛细则。”
小翠愣住:“姑娘是说……要去京城?可夫人那边……”
“她要我的玉簪,我便要她的参赛名额。”云锦瑶望着窗外摇曳的烛影,想起三年前母亲病逝,她跪在灵前被王氏克扣丧仪银的场景。
指尖抚过残卷上模糊的“墨隐阁”印记,她忽然轻笑,“这池子里的泥,我早该踏出去了。”
文澜阁坐落在云州城最繁华的纸巷,雕梁上悬着“纸贵江南”的金漆匾额。
云锦瑶跟着王氏踏入二楼时,正听见云栀雨的尖声:“我云府的蝉翼笺用七道漉水工序,岂是市井粗纸能比?”
她趁机溜到廊柱旁,仰头望着“文澜会”告示,“不论贵贱,技艺为尊”八个大字让她掌心发暖。
去年随父亲进京时,她曾在街头见过榜文,那时只敢远远望着,如今却将残卷贴身收着,指尖还沾着新制的荧光纸浆。
“此纸……竟有星斗纹?”楼下传来阁主的惊叹。
云锦瑶探头望去,见王氏正将她昨夜赶制的荷叶笺递给年过五旬的文澜阁主,笺角处若隐若现的星斗暗纹,正是她照着残卷偷偷编进竹帘的。
“回先生的话,”她快步下楼,福身时袖中残卷的边角轻轻擦过案几,“这是家母临终前传授的制纸术,说祖上曾在宫中新制局当差,民女斗胆,想报名参赛。”
阁主接过她另备的夜光笺样本,对着阳光细看时,纸面上星星点点的荧光竟排成北斗形状,惊得他手一抖:“你可知前朝宫中方有此技?”
王氏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正要呵斥,阁主已亲自取来名册:“云姑娘请留名,下月初二京城开榜,若能入三甲,可面见三皇子殿下。”
离开文澜阁时,暮色已合。
云锦瑶攥着参赛凭证走过街角,忽闻巷口传来金刃相交之声——青呢小轿被黑衣人围杀,轿中男子跌落在地,月白长衫上染着刺目的红。
她认出男子腰间玉佩刻着“萧”字,想起杂役曾说三皇子微服江南,心下猛地一跳。
黑衣人举刀逼近时,她本能地摸出袖中夜光笺,在纸角画了个求救的玄鸟纹,抛向墙头灯笼。
笺纸遇火不焚,反而发出荧荧绿光,如流星般划破暮色。
“护驾!”埋伏在暗处的侍卫应声杀出,云锦瑶趁机扶起男子,触到他肩头湿黏的血迹时,发现他内衬暗纹竟是五爪银龙——竟是货真价实的皇子!
“多谢姑娘相救。”男子倚着墙轻笑,墨玉般的眸子里映着她沾着纸浆的指尖,“在下萧裴渊,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民女云锦瑶。”她避开他灼灼的目光,解下腰间汗巾按在他肩头伤口,却在触到他内衬时愣住——月白衫下,暗纹绣着五爪银龙,正是皇室宗亲的服制。
萧裴渊见她怔住,低笑一声:“姑娘不必惊慌,某微服查案至此,不想遭人暗算,今日救命之恩,改日定当重谢。”话落,他将一块刻着“萧”字的玉佩塞进她掌心,便在侍卫护送下匆匆离去。
掌心跳着温热,云锦瑶望着男子远去的背影,忽然想起残卷上“墨隐阁”三字与他玉佩上的龙纹重叠。
池中捞起的秘卷、京城的文澜会、微服的皇室宗亲……她忽然攥紧残卷,指腹碾过纸面未干的荧光——或许,这小小的笺纸,真的能载着她,驶向比云府更广阔的天地。
回到云府时,更鼓已响过初更。
云锦瑶摸着案头新制的“四时笺”,纸面上的荷花随着烛火明灭变换颜色,红粉相间的花瓣里,暗藏着用磷粉写的“墨隐阁秘典”四字。
她忽然想起萧裴渊临走时说的那句话:“云姑娘的纸,能载星斗,亦能藏山河。”
窗外,一轮弯月爬上雕花窗棂。
云锦瑶将残卷与参赛凭证收进檀木匣,指尖抚过匣盖上的竹纹——那是她亲手刻的,像极了今日在文澜阁看见的、萧裴渊袖中露出的半幅图纸。
或许,从她跌入池塘捡到残卷的那一刻起,命运的笺纸便已展开,而她手中的笔,终将在这张素白的宣纸上,写下属于自己的山河。
第二日晌午,云锦瑶在厢房熬制新纸浆时,小翠突然捧着个锦盒闯入:“姑娘,门房说有位萧公子送东西来!”
打开锦盒,里面是半匹雪色素绢,边角处绣着只极小的墨色狼首,正是萧裴渊玉佩上的纹样。
素绢下压着张字条,小楷工整:“闻姑娘善制夜光笺,某愿以江南桑皮百担,换笺纸三幅。”
云锦瑶望着狼首绣纹,忽然想起残卷末页模糊的狼形印记。
指尖划过素绢,她忽然轻笑,取来新制的“星斗笺”,在纸面暗纹里绣上北斗七星,又在角落画了只衔着纸卷的青鸟——那是她昨夜从残卷中悟出的“传讯笺”雏形。
“小翠,”她将笺纸放入锦盒,“明日替我送去城西悦来客栈,就说……苏某愿与萧公子共研纸艺。”
光穿过窗棂,照在案头未干的纸浆上,泛着细碎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