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朔风凛凛,霜雪卷过衣角,染白眉睫。

    薛妄抬手勾下一枝梅花,几片花瓣不堪重负,和着冰渣簌簌飘落。

    贞源禅师见状微微皱眉,合掌劝道:“阿弥陀佛,万物皆有灵。薛掌印,切勿乱了因果。”

    这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就是在叱他不敬神佛,迟早要遭报应。

    薛妄勾唇,眼底一片漠色:“落红并非无情物,禅师,来年的梅花只会开得更好。”

    话音刚落,沉闷的钟声自山顶大殿传来。薛妄抬头望向灰白的长阶,冰凉的雪花飘进眼眶,令他下意识闭了左眼。

    薛文越见状,从袖兜里掏了条绢帕递上前,却被薛妄抬手挡开了。他收起绢帕,弓着身子低声问:“干爹,时辰到了,咱们不上去么?”

    “只怕菩萨不想见我。”薛妄笑一声,松开手中梅枝,又有几瓣梅花飘落。

    他抬脚碾过,一点残红入土色,再不见半分鲜妍。

    皇帝昏迷不起,皇后于万法寺诵经祈福,他这个司礼监掌印不得不放下差事跟着跑一趟,心里实在烦得很,干脆以身体不适为由把所有事务丢给皇后操办,自个儿躲寮房里喝茶去了。

    皇后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皇帝几时宾天,又不是她假模假样求求佛祖就能改变的,倒不如学聪明点来求他呢。

    房里燃着上好的银丝炭,薛妄一手撑着下颌,一手屈指在膝上轻点。僧人送来斋饭,红漆木盘里盛着两菜一汤。

    焖豆腐,炒白菜,萝卜汤。

    斋饭虽清淡,对待宫里的人却也不敢如此敷衍了事,想必是皇后主张节俭,特意吩咐过了。

    那送饭的僧人约莫十四五岁,布菜时手抖如筛,不小心将汤给弄洒了。

    织金绣蟒的鸾带溅上几滴汤渍,小和尚头也不敢抬,连忙跪地求饶。薛文越张口欲骂,被薛妄拦下,摆摆手让小和尚退下了。

    他素来不喜荤腥,斋菜倒是合乎胃口,就着热气用了些。正端着茶汤漱口,一个小火者匆匆跑来,撩动一阵寒风。

    “老祖宗!老祖宗不好了!”

    薛文越抬腿就往他屁股上踹了一脚:“干爹他老人家好着呢,不会说话就去把舌头拔了!”

    小火者被踢得直往地上滚:“是、是奴婢说错话儿了,祖宗饶命!”

    薛妄接过手帕擦干唇角的水渍,懒散地往软榻上一靠,这才开口:“说。”

    “回老祖宗的话,皇后娘娘她方才在大殿上晕了过去。”

    薛妄皱眉,脸上布满不耐烦的神色:“可请太医瞧了?”

    “请了,请的随行的谢太医。”小火者几乎将脸贴在地上,房内一片寂静,他微微抬起头,只能瞥见皂靴纤尘不染的底子。

    躲懒归躲懒,皇后来万法寺,一应事务明面上还是由他负责,若真出点什么岔子,他也不好交代。

    薛妄心头一阵烦闷,烧个香还能把自己烧晕过去,这沈湄音可真会替他找事儿。

    “去瞧瞧。”薛妄臭着一张脸,起身理了理衣摆,大步流星往皇后所在的寮房走去。

    外间雪下大了些,薛文越取了伞,匆匆跟上他的步子。

    茫茫雪色中,身着绛紫补服的薛妄格外显眼,宫人见了他纷纷屈膝行礼。有胆子小的颤个不停,生怕老祖宗因皇后病倒而处置他们。

    薛妄穿过小院,迎面碰上出来的谢敏,他随口问了问皇后的情况。

    谢敏拱手回道:“娘娘身子骨弱,在殿里跪了两个时辰,又滴水未进,这才晕了过去,并无其他大碍。”

    薛妄并未出声,越过他推门而入。

    屋里燃着炭火,却并没有多暖和。他拂去肩上雪花,扫了一眼少得可怜的炭盆,又看了看面色苍白的皇后,没有说话。

    沈湄音咽下绣雪喂的米粥,率先打破了沉默:“有劳掌印挂心,本宫无碍,掌印回去歇着吧。”

    薛妄眯了眯眼,没搭她的话,而是转身拿起铁钳,往盆里添了些木炭。

    沈湄音蹙眉看着他的举动,欲言又止。

    “圣上曾嘱咐奴才要好生照顾娘娘,娘娘不必客气,凤体为重。”

    薛妄放下铁钳,自顾自往茶桌走去,撩袍落座,并没有半分要离开的意思。

    被他那双玩味的眸子盯着,沈湄音颇有些输了一头的不忿感,咽了几口白粥就不想吃了。

    薛妄倒了杯茶水,却不喝,只慢腾腾放在掌中把玩:“娘娘贵为皇后,病中却只吃得上这白米粥,手底下的人都是怎么做事的?”

    声量不大,却惊得满屋子奴仆尽数跪地。

    沈湄音忽然感觉头疼起来:“掌印言重了。如今国库空虚,又逢寒灾多难,本宫自当节俭些。”

    “娘娘这是在批判奴才骄奢无度?”

    又来了,阴阳怪气的死太监。

    沈湄音心里恨不得跳起来捶他脑袋,面上却还是那副端庄识礼的模样:“掌印何必曲解本宫的意思?”

    盆中炭火噼啪,她伸出手指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没等到薛妄出声,睁眼才发现这人已经走了。

    “走路没半点声音,真是跟鬼一样。”

    绣雪细声细气的抱怨把沈湄音给逗乐了,她掩住唇角轻笑起来,伪装之下的少女心境便冒了尖。

    目光触及床榻下放着的绣鞋,她的思绪回到大婚那夜。

    景顺二十三年冬,京城下了第一场雪。

    缀着九只金鸾的凤舆稳稳当当从皇宫正门抬入宸极殿,德熙皇后的外甥女沈湄音接替后位,入主中宫。

    因皇帝病弱体虚,礼部免去了祭祖朝见的大部分事宜。饶是这样,沈湄音还是被身上繁复的皇后冠冕累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大殿内灯火通明,沈湄音端坐在妆台前,眼底映着凤冠上垂下的珠链。链子轻微晃动,连带着她的心也七上八下。

    皇帝已经四十多岁了,他可能是姨母生前忘不掉的意中人,但绝对不会是沈湄音的。皇帝为了牢牢抓住沈家,连七年前自己亲口赐下的婚约都不作数了,强纳沈湄音入宫为后。

    想得太入神,沈湄音没有注意到宸极殿的宫女过来了。铜镜中忽然映入双葱白的手,她吓了一跳,失手打碎了台面上的一支玉簪。

    “皇后娘娘饶命!皇后娘娘饶命!”

    看着飞快趴跪在地上磕头的宫女,沈湄音心里像是堵了一块石头,有些闷。她一点都不习惯这种可以随意拿捏他人性命的生活。

    “你出去吧。”

    沈湄音挥退那个胆战心惊的小宫女,自己对着镜子将满头珠翠摘了下来。失去束缚,僵硬了一整天的脖颈终于得到缓解,她抬手轻轻揉了揉肩颈软肉。

    殿门被人推开,发出粗哑的声响,随后一道脚步声响起,透着些凌乱。沈湄音知道是皇帝来了,不自觉咬起了下唇。

    虽然婚礼办得仓促,但该有的流程都有,司礼监派来的嬷嬷自然也教了她如何服侍皇帝。纸上谈兵已是很不容易了,如今眼看着那宽胖的身影步步靠近,沈湄音忽然有些想吐。

    皇帝喝了点酒,但不至于醉。薛掌印劝他少喝,他总是很听那个太监的话。

    年轻时他也不信任太监,毕竟历朝历代的奸宦出过不少。但薛妄替他挨了一箭,人都差点没能从鬼门关里救回来。他为了试探没给什么赏赐,薛妄对待自己却还是那般恭顺。

    哪怕是件小事,他也办的规矩又出色,皇帝便觉得薛妄用起来比谁都顺手。到后来,他身体不好,渐渐疏懒朝政,把大小事务丢给司礼监和内阁处理,一问三不知。

    但皇帝过得很舒心。不用日日晨起参加朝会,也不用夜夜挑灯批阅奏折,国家大事就都被人处理得漂漂亮亮。

    而他呢,还是那个真龙天子,九五之尊。所有功劳都是他的,百姓只会称赞明君。薛妄见了他,也依旧奴颜婢膝,什么都没改变。

    让沈湄音当皇后这主意也是薛妄给他出的。

    他说德熙皇后无所出,太子之位空悬,不知沈家会否被他不喜爱的大皇子所拉拢。不如将沈家幺女纳进宫中为后,她若生了便是嫡子,她若生不出,就将皇帝心仪的储君人选过继在名下,沈家自然向着皇帝,不会有异心。

    这番言论实在荒唐,奈何皇帝大脑停止运转已久,根本意识不到薛妄这是要铺一条傀儡皇帝的路。

    皇帝起初没把新皇后太放心上,直到他通过镜子看见了那张脸。他用力眨了眨眼,这张与德熙皇后三分相似的脸上,有着更为娇媚的灵气,年轻张扬。

    后宫多少年没有这样的颜色了,他急不可耐地牵起沈湄音藏在宽袖下的手,将人往床榻上压。沈湄音本就打心底里抗拒他的触碰,被这样霸王硬上弓地对待,更是焦急,用尽全力去推他。

    感受到身下女子的抗拒,皇帝顿觉气血翻涌,将她的手抓在头顶,扬起巴掌正要打下去,忽然喉间大动,一口热血喷涌而出,溅了沈湄音半张脸。

    宽大的躯体软绵绵倒在颈侧,沈湄音尚在愣神,耳边响起一道不急不缓的柔声:“来人,陛下病重,去请太医。”

    她僵硬地转过眼珠,金红交错的帷幔之中,那人着朱红蟒袍长身玉立,一双狐眼紧紧盯着她,似是在笑。

    是他,一定是他动了手脚。

    沈湄音心里生出无限恐惧,既害怕倒在身侧的皇帝就这么被这太监害死了,又害怕他没死醒来会继续凌辱自己。

    有内侍进来将皇帝拖走了,她躺在床榻上发呆,随后眼神的焦点才慢慢汇聚。一只苍白枯瘦的手伸过来,攥着一张竹青色的丝帕,是和他手上经脉一样的青色。

    “娘娘,擦擦脸吧,脏。”

    帕子落在脸上,有淡淡的花香。说不出是什么花,也许是红梅吧。

    沈湄音失去了思考的能力,机械地用帕子揩了揩脸颊,但那片血渍已经干涸,擦起来很费劲。

    薛妄拢手立在帐前,看着新皇后成了花猫的脸,不知为何心情不错。似乎让高高在上的贵人跌进泥潭,他向来这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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