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哥哥要回来了?”
沈湄音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笑容,三年前凌诀和她二哥沈长云带兵去边境打仗,她无从得知军中的消息,十分担忧。她很想问问薛妄沈长云什么时候回京,但又顾及到自己如今是后宫中人,因而有些欲言又止。
薛妄看着她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心中不免一阵冷嘲。
对她来说,果然是个好消息啊。
他将眼神飘向漆黑一片的窗外,语调没什么起伏:“军中清苦,娘娘可是心疼了?”
“此去三载无音讯,自然是心疼的。”
沈湄音满心停留在自家二哥身上,半点没意识到薛妄指的是凌诀,于是脱口而出了这么一句话。
夜深露重,她后知后觉有些凉意。薛妄穿得也单薄,沈湄音便打算把他赶回去休息,抬头却发现他望着雕花的窗棂出神,瞧着莫名的阴狠。
她略微皱眉,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让他离开。虽然一直以来她都端着皇后的架子同薛妄相处,但其实心底里还是惧怕这位心狠手辣的宦官的。
她不是没听说过薛妄有多残忍,他如今肯奴颜婢膝,只是因为自己对他来说还有用处,可等到太子正式册立那天,她沈湄音就只有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下场。
想着这些,沈湄音心脏怦怦直跳,将下唇咬得泛白。薛妄将眼神转回她身上,看见的便是她一副惶然不安的模样,脸色还有些苍白。
薛妄忍不住挑了挑眉,难道他方才想着怎么磋磨凌诀想的太过入迷,让这小皇后察觉了?
心里有些发痒,他迫不及待想看这张总是故作镇静的脸上露出破碎痛苦的脆弱神色。
他想起七年前,自己随着皇帝微服出宫赏花灯,在金光粼粼的碧月河畔第一次见到了和侍女一块儿放灯的沈湄音。
当时的她穿着一身桃红的袄裙,旋身间裙角飞舞,犹如颤着花瓣的骨朵。粉腮玉颊,巧笑嫣然,手里捧着的莲花灯都成了毫不起眼的点缀。
薛妄立在皇帝身侧,佝偻着脊背,心跳狂乱不息,却只敢用余光去追寻那一抹绯色。
她笑得太明媚了,他想。
好想,好想揉碎这张扎眼的笑脸,想看她哭,想让她再也笑不出来。
他穿的干干净净,心却如此肮脏。
那又如何呢?谁让他是个该死的阉人。阉人就是脏,反正他们都这样想。
“掌印……掌印?回去歇着吧,本宫也乏了。”
沈湄音低低的呼唤将薛妄出离的思绪扯了回来,他这才回神,极其缓慢地眨了下眼睛,从喉间溢出一声应答,人却纹丝不动。
沈湄音察觉他不大高兴,垂眸又看见他手指摩挲着那支断裂的玉簪,于是斟酌道:“这簪子,本……我会赔给掌印的。”
薛妄见她突然提起这簪子的事,心里起了逗弄的心思,故意露出个大度又惋惜的笑来:“无妨,小玩意儿罢了,奴才再花个三五日雕上一支便是。”
果不其然,皇后一听这话,脸上的愧疚藏都藏不住了,仿佛立马能去佛祖面前磕三个响头:“这簪子竟是掌印亲手所制?真是罪过大了。”
薛妄忍着笑意,叹了口气道:“若娘娘实在过意不去,奴才也心有不安。不如娘娘也亲手做个什么赏给奴才,也好全了您的意。”
“好好好,本宫记下了。时辰不早了,掌印回去歇着吧。”
看似退让之后提出的条件往往更容易让人接受,沈湄音成功让自己一脚踩进了薛妄的圈套。
薛妄将握着玉簪的手背在身后,神清气爽出了凤仪宫,因为提起凌诀的事而自讨来吃的苦头也消散了不少。
他前脚刚踏出宫门,薛文越后脚立刻抱着斗篷迎了上来。
薛妄将手指置于鼻端轻嗅,淡淡的桂子头油香气萦绕在指尖,令他忍不住弯了弯唇。
“干爹,方才东厂派了人进宫传话,说是遇上些麻烦事要您给出出主意。”
薛妄冷下脸,嗤笑一声道:“厂里的事还要咱家出主意,常青这个厂督是摆设么?”
薛文越搓了搓手,凑到他身侧放低音量道:“京里发现了西南来的探子,怕是跟景王爷有关。”
景王萧弛,夺嫡之争中惜败于皇帝,封了个蛮荒之地的藩王。若说当朝谁最有野心,当属这位景王和大皇子萧延了。
薛妄眯了眯眼,神色也凝重起来。
若他二人选择联手,最后皇位落于谁手暂且不论,现下储君未定,他还没有十足的把握让沈家站在自己这边,万不可出什么纰漏。
薛妄刚带着人离开,凤仪宫合上不久的大门便再次打开,宫女茗荷揣着一封信走了出来,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之中。
后宫中的事自然逃不过司礼监的耳目,虽然薛妄没吩咐让人盯着凤仪宫,但鉴于他对皇后微妙的态度,底下的人还是将这事提了一嘴。
“这信是皇后娘娘昨儿个夜里让送去凌将军府上的,奴才们不敢擅作主张,这才来叨扰祖宗。”
薛妄手下未停,接过秉笔递来的奏折,边看边道:“这是司礼监,不是将军府。若是眼睛无用,咱家不介意亲手挖了泡酒。”
禀事的太监吓得两腿发颤,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连声告饶:“老祖宗息怒!是奴才蠢笨,这就将信送过去!”
他并不好奇信中写了什么东西,既然选择了告诉她凌诀回京的事,薛妄就做好了旁观这对佳偶互诉衷情的准备。
戍边三载,归京却发现守了七年婚约的美娇娘嫁给了自己效忠的天子,薛妄忽然很好奇,凌诀会是什么心情呢?
痛恨,无奈,亦或是心如死灰?
无论哪种,他都觉得畅快无比。
相比之下,沈湄音就显得焦急多了。她给凌诀写信,是想打听二哥的消息,问问他们在边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云云。
这点焦急落在薛妄眼里,就成了她担心凌诀的证据。他心里堵着气,一连好几日泡在公务里,连司礼监大门都不曾踏出一步,薛文越也只能跟着熬日子,叫苦不迭。
回京后,躺在榻上修养的凌诀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翻来覆去地瞧,却也没摸索出半点与自己有关的词句,字里行间都是对沈长云的挂念与关心,他这未婚妻倒真是个好妹妹。
凌诀放下信纸,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
他此番回京并非朝廷旨意,而是受了伤,不得不回来养身体。好男儿志在四方,他并不觉得沙场上的生活有多艰苦,但既然回来了,温柔乡自然也令他心向往之。
于是他将碗中的药汤一饮而尽,唤人取来纸笔,给沈湄音写了封回信,将她询问的事情一一说明,还含蓄地表达了自己对她的切切思念。
武将不善言辞,他已经尽可能的委婉了,但一别三年,思念如潮,岂是委婉便可掩盖的?凌诀忍不住想象她收到信后脸红的样子,唇角勾起甜蜜的弧度。
他将信仔细封口,递给了侍墨的婢女:“送去沈将军府,一定要亲手送到沈姑娘手上,替我瞧瞧她过得好不好。”
婢女偷偷瞥着他的表情,心里一阵纠结后,还是选择告诉他真相:“少爷,沈姑娘她……她如今,已经是皇后娘娘了。”
“你说什么?!”
凌诀噌的一下站起身,牵扯着背后的伤口尖锐发痛,他却浑然未觉,如遭晴天霹雳。
传话的太监弓着背轻手轻脚走进紫宸殿,对着罗汉榻上看书的薛妄细声细语道:“老祖宗,凌少将军在宣德门外求见陛下。”
薛妄恍若未闻,自顾自翻动着书页,发出沙沙细响,在寂静的大殿之内格外清晰。
那太监眼观鼻鼻观心,行了个礼便退下了。
他来到宣德门,轻扬手中拂尘,掐着一副尖细的嗓子笑道:“少将军,陛下这会子饮了安神茶正午歇呢,劳烦您再等等。”
天寒地冻的,凌诀拖着伤口在宫门外站了整整一个时辰。那看戏的太监也有些于心不忍了,折回身又向薛妄禀告了一遍。
这回他终于有了反应,端起热茶轻啜一口,慢悠悠道:“这大冷的天就让人在外边冻着,你这差事怎么当的,还不快请人进殿暖和暖和?”
太监知道他这话不是责怪的意思,反而还是自己揣摩对了老祖宗的心思,变着法的夸他呢。
他屁颠屁颠跑去将凌诀请了进来,心满意足领了赏,临走前,还十分同情地看了一眼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也不知他何处惹恼了掌印,要这般磋磨。罢了,横竖也不是他个奴才该管的事!
薛妄放下茶盏,拱手朝凌诀行了个礼,脸上还带着温和的笑意:“将军路途辛苦,怎的不安心养伤,反而急匆匆进宫求见陛下?”
凌诀懒得同他周旋,便开门见山道:“凌某求见陛下,并非要见公公,还请薛公公传个话。”
薛妄眼神渐冷,表情却并未变动分毫:“陛下龙体抱恙正歇着,怎好前去打扰?将军还是回府候着,待陛下醒了,咱家自会向陛下禀告。”
凌诀忍不住皱了眉:“还请薛公公让条道,后果凌某愿独自承担,绝不牵连旁人。”
瓷杯叩在檀木桌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薛妄瞥了一眼手指上溅到的茶水,也冷了语气:“凌少将军这是不将陛下的龙体放在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