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暴风雪不停,沈湄音懒得动弹,索性在万法寺多住了些时日。
三餐膳食都有了油水,还见了荤腥,她虽然吃得心虚,但不得不承认嘴里十分满足。只是再没尝到过那日薛妄端来的饭菜那般的手艺,也没再见过薛妄本人。
他那跟班小太监倒是来过几回,给沈湄音送些糕点厚衣裳什么的,但只要问起薛妄,他就一句多话也不肯说。
沈湄音觉得薛妄肯定是被自己弄害羞了,躲着不见人,心里便升起一股子反败为胜的得意来。她心情好,很是过了段快活时光,就连给皇帝诵经都多了点虔诚。
临行时,贞源禅师看着她欲言又止。沈湄音以为他是想说自己在寺里吃肉这事儿,心里也不好意思,主动给菩萨们道了歉。
贞源禅师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却没再说什么。
来的时候没带什么东西,回宫却大包小包塞满了车厢。绣雪给沈湄音灌了个汤婆子,她接过来被水温烫到,赶紧捏着耳垂降温。
她的耳朵很敏感,受寒受热或受刺激都会泛起绯红,就像煮熟的虾和蟹,偏偏沈湄音自己不知道这事儿。下车时,薛妄一眼就看见她捏了一路的耳垂,好似雪白肌肤上飘着的两瓣红梅。
他很喜欢梅花,喜爱梅花的红,也眷恋梅花的香。他穿红,好像手中沾染的血腥便不那么刺目。他熏香,好像命运带来的残缺便不那么肮脏。
薛妄的目光长久凝视,沈湄音实在是无法忽略,于是她伸出手,放在他眼前轻晃。
“掌印,发什么呆呢?”
薛妄终于回过神来,他轻轻扯了下唇角,不咸不淡道:“娘娘为何不穿耳洞?”
沈湄音下意识摸了摸耳垂,于是那瓣梅花变得更加娇艳:“唔,本宫打小就怕疼,穿不了。”她转了转眼珠,忽然有些坏心眼地看向薛妄,“掌印想穿么?”
薛妄抬手让内侍帮忙搬下马车里的东西,漫不经心回她:“奴才任厂督时,倒是亲手穿过囚犯的肚子。从前到后,洞口塞得下娘娘两个拳头。”
他口中的画面不由自主在脑中勾勒,沈湄音骤然间变了脸色,慌忙捂上胸口,止住干呕的冲动。
薛妄对插着双手朝她看来一眼,耳朵上的血色尽数褪去,梅花终于谢了。像是乐于看见她被吓到,薛妄心满意足地嗤笑一声,提步往内宫走去。
本该这样的,就该这样的。就是要她认清楚他有多腌臜,离他远远的才好。
“掌印这些日子在忙什么?都没去过万法寺呢。”
沈湄音的声音捂在厚厚的毛领子里,钻进耳朵时也像是蒙了一层纱,闷闷的,却又挠得人心痒。
薛妄一时无话,脚下步子亦没停。他人高腿长,哪怕没有刻意走得很快,沈湄音也得迈着小碎步才能勉强跟上。
斗篷轻扬,远远看去,像是薛妄身后缀了条红色的小尾巴。
自从去过万法寺,这小皇后似乎就活泼了不少,薛妄心下忍不住思量起薛文越上报的消息来。
“奴才瞧着皇后娘娘在寺里过得挺开心的,每日都笑。对了,娘娘还向奴才打听过您的行踪,问您会不会再去万法寺。不过干爹放心,儿子什么都没说!”
她第一日可没笑。是因为自己不在,所以才会松了口气吧?也是,没人和他这等阉人待一块儿能笑得出来,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心里一瞬间过了千百种念头,薛妄脚下步子更快,一阵风似的拐过了宫门。眼瞧着无论如何也追不上了,沈湄音长舒一口气,慢了下来。
方才还有说有笑的,这会子又抽什么风?问几句话也不回,这个人还真是阴晴不定,古怪得很。
沈湄音觉得自己和薛妄现在是“盟友”,共同谋害皇帝的关系,所以该多了解对方一点。
她这些日子也想清楚了,自己进宫当皇后应该也是薛掌印的手笔,估摸着打的就是控制太子之位的主意。
皇帝这个样子她肯定生不出孩子来,那么很快他就会物色人选过继到自己这个皇后的名下了。
以薛妄的能力,只要哄着皇帝拟下圣旨,那白纸黑字写的是什么就都不重要了。他只需要让皇帝再次不省人事,然后把提前准备好的假圣旨公布于世,借着皇帝顾念先皇后的名义扶持自己选的傀儡太子,朝臣反对又有何用?
若有皇子或亲王不服,无非落得个逼宫的下场,最后坐实了谋反的罪名。毕竟薛妄手里有禁军和东厂,还拿捏住了沈家的兵权,到时候谁输谁赢还真不一定呢。
真是阉人窃国,胆大包天。
数九寒天,浴池里的热水没一会儿就变温了。沈湄音将打湿的头发尽数挽起,唤来绣雪给自己擦干身上的水珠。
穿上寝衣后,绣雪正要取下沈湄音挽发的金簪,却被她拦住了:“去把薛掌印叫来。”
“娘娘,要给您披件外衫么?”
沈湄音敛眉想了想,道:“不必。”
薛妄刚出司礼监就碰上前来传话的绣雪,他挑了挑眉,让绣雪先回去复命,自己稍后就去凤仪宫。
坐在妆台前看着鬓边发丝时不时落下一颗水珠,沈湄音后知后觉有些懊恼。她怎么就脑子一热把薛妄给喊来了呢?这下收回成命倒显得是她刻意捉弄了。
正惴惴不安着,身后传来清浅的脚步声。一下一下,鬼使神差地像是踏在她的心巅,留下深浅印痕。
“娘娘唤奴才前来所为何事?”
薛妄的声音不近不远,沈湄音在铜镜里看不见他的身影,却能看见自己卸了口脂的嘴唇一张一合:“替本宫擦发。”
身后人果然缄默了。沈湄音很想转过身看看他不乐意的表情,但她还没来得及动作,就感觉背后的湿发被人轻轻撩起,随后一双隐隐泛着青筋的手映入铜镜,手里捻着一块布巾,正轻柔地替她擦拭。
“娘娘下回记得沐浴前就遣人来司礼监,冬日寒冷,顶着一头湿发等奴才容易着凉。”
他的话语和动作一样轻柔,却听得沈湄音无端气恼。她大老远喊他过来就为了给自己擦头发,这人竟然不会生气么?
分明在宫门口的时候还那般阴晴不定,现在倒是脾气好得出奇了。
她看着镜子里那双手擦完了一缕发丝,又拢起另一缕,忽然伸出手截下那只骨节突出的腕子,冷了语气:“没擦干净,重新擦。”
薛妄垂眸看了一眼手腕上搭着的那几处蔻丹,忍下了抽回手的冲动。幸好鲜红并未停留多久,只余下难以忽视的灼热。
他重新捧起那片干了的发丝,包裹在布巾中反复擦拭。
沈湄音没有再故意为难他,一头乌发尽数擦干时,殿内还是维持着诡异的沉默。
薛妄轻轻撩起她的长发,手下灵巧地挽了个发髻。借着铜镜,沈湄音看见了他用来固定发髻的是一支没见过的玉簪。
“都要歇下了,掌印还给本宫挽发作甚?”
沈湄音站起身面对着薛妄,视线里却只看得见蟒服前胸的补子。于是她拧眉,怒道:“跪下回话。”
她这没来由的火气薛妄也生生忍受,撩开下摆就直挺挺跪在了她面前。
要是薛文越在场,定要吓得目瞪口呆。
他如此配合,倒把沈湄音弄得有些羞惭了,但宫门口被他莫名丢下的恼意还未消散,她抿了抿唇,故意道:“本宫问你话,为何不答?”
薛妄还是不肯说话,只昂着头,深深盯进她的眼里。这样居高临下的角度,沈湄音竟觉得他的表情有些可怜,像一条被主人丢弃的小狗。
这个想法在脑海中冒头,沈湄音也如心中所想般说出了口:“薛掌印知道么,现在的你就像一条被主人家抛弃的狗。”
预想之中的恼怒表情并没有出现在薛妄脸上,他只咧开嘴,笑得竟有那么一丝纯良:“奴才愿意做娘娘的狗,只求娘娘不要抛下奴才。”
如此情真意切,怕是连他自己都要被骗过了吧。
沈湄音也笑,取下脑后的玉簪,用冰凉的簪尾挑起薛妄的下巴,轻轻启唇:“掌印可知,会咬人的狗,驯服起来才不会那么无趣。”
薛妄伸手拉过她的腕子,薄唇在细嫩的手背上流连片刻,而后贝齿轻碾。
“娘娘,奴才咬人可不疼。”
温热的触感让沈湄音恍然惊醒,她猛地抽回手腕,指间虚握着的玉簪便跌落在地,打着旋儿停在脚边,簪头的梅花已然缺了一瓣。
她没见过这支簪子,应当是薛妄带来的东西,虽然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沈湄音还是道了歉:“抱歉,本宫摔了掌印的簪子,改日让银作局再打一支赔给掌印。”
“无妨,赝品罢了,碎便碎了,没伤着娘娘就好。”
沈湄音微愣,那玉簪不管是成色还是雕工都是上乘,怎么会是赝品?
薛妄将簪子收进袖中,顺势站了起来。经过这样一阵打岔,沈湄音后知后觉地尴尬起来,脸上也泛起了薄红。
薛妄看着她耳边再度漫上绯红,心情很好地扬唇笑道:“奴才还有件喜事儿要说与娘娘听。”
“什么?”
“凌诀要回京了。”
天凌军少将军,与沈湄音有着七年婚约的凌诀,要回京城了。